方才他就感到了莫名的忐忑,怎么都想要再过来看一眼,没想到真的就印证了他心中的不安。
    昙音知道,殷九玄一心想让段云笙活,是不可能会毁掉阿以目花的。那么毁花的人,便只有段云笙她自己。
    可他却也不忍怪她,因为他也明白,她这样做必然有她要这样做的原因。
    昙音抬手,那朵被踩碎的阿以目花,便就轻然飘到了他的手心上。
    段云笙看到他眼中的哀悯,脸上的残忍决绝便少了几分。
    “我……”段云笙张了张口想要解释,但看着他的眼神,却又觉得此举多余。
    “小僧明白。”昙音一手捧着残花,一手竖掌道。
    殷九玄看着段云笙看昙音的目光,眉目间渐渐弥漫起一股尖锐的刻毒……
    而就在这时,艳妖浮梦却突然飞入了落天阁,她看了一眼段云笙和昙音,走到殷九玄的身侧,垂首禀告道:“尊主,天界皓钦上神来了。”
    “皓钦,那个扶司清的徒孙?”殷九玄想起先前在降霄山时看到的皓钦身上的天脊山传承的印记。
    “他说他想见夫人一面,还带来了这个。”说着浮梦便用双手呈上了皓钦带来的东西。
    那东西看着像一块普普通通的勾玉,但当段云笙看到它时,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抹银白色的身影……
    “师尊……”她喃喃着,可却又清楚眼前这一瞬的幻象与她现实中的师尊慕华仙子并不是同一个人。
    “阿皎?”殷九玄见段云笙神情不对,立刻上前扶住了她,以为她是想起了在天界受的伤痛,挥手道,“去告诉他,夫人谁都不见,妖都不是他们天界的人想来就来的地方,下次他天界的人若再敢来,别说扶司清已死,就是扶司清还在世,本座也绝不会客气。”
    “尊主,可那皓钦上神说,这块勾玉与夫人的命数有关。”艳妖浮梦自上古时便跟着殷九玄,是他最信任的下属,故而有些话也只有浮梦敢对他说。
    “不,我去见他。”不等殷九玄开口,段云笙便拿过了浮梦手中勾玉,问道,“他现在在哪儿?”
    浮梦忙看向殷九玄,见殷九玄微微颔首之后,才道:“此刻正在紫宸殿前殿。”
    得到了答案之后,段云笙便立刻飞出了落天阁,出去之前却只对昙音道了一声“佛子”,连半个眼神都没有留给殷九玄。
    昙音看了一眼殷九玄,又看了看远去的段云笙,将阿以目花的花苞收入怀中之后也跟了上去。
    殷九玄望着二人,眸色不由暗了几分,正要跟上之时,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看了身边的浮梦一眼,从手中化出一片玄青的龙鳞丢给了她。
    “尊主?”浮梦一震,看出此乃殷九玄的龙鳞之后,竟吓得直接跪到了地上。
    “阿皎说,爱屋及乌。”殷九玄道,“那个半妖的雷劫又该到了吧。”
    这一下,浮梦眼中惊异更甚。
    她的夫君是一只半妖,半妖不容于世,每百年便要承受一次天雷轰顶之痛,而且随着年月越深,这雷劫的威力也越大,这些年都是靠着她替他承受着雷劫,他才能残活下来。
    不过即便如此,她也从未想过向殷九玄求助,一来是因为她知道殷九玄从不在乎这些事,二来也是因为不敢。她想,这世上或许就不会有人敢对殷九玄开口提要求。
    却不想今日,只因为那位女仙的一句话……
    浮梦看着手中龙鳞,她知道这一片龙鳞对于殷九玄而言并不算什么,但对她而言,却是能救她夫君于雷劫之下的至宝。
    “多谢尊主。”浮梦几乎感激涕零,深深拜倒在地。
    殷九玄看着这个跟随自己多年,一直忠心耿耿的下属,头一回见她如此流露真情。
    爱屋及乌?
    殷九玄脑海中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第34章 丹瑶神女
    皓钦坐在紫宸殿侧旁的圈椅上, 依旧是如掠过青竹的凉风般清爽挺拔的风姿,他见到段云笙后,起身道:“扶霜元君。”
    段云笙颔首, 回道:“皓钦上神。”
    皆是生疏而客气的语气。
    而跟随着段云笙而来的昙音,则一如往常,合十双手诚恳行礼。
    落座之后,皓钦看了一眼段云笙身后的佛子, 低了低眼眸,看着手边案几上的茶盅。
    “既然到了此处,有什么事, 神君但说无妨。”段云笙道。
    这是妖都,是殷九玄的地界,他们有什么话都不可能瞒得过殷九玄,而段云笙也不想瞒着佛子。
    “好。”皓钦道,“元君可拿到那块勾玉了?”
    “神君说的是这个?”段云笙拿出从浮梦手上拿来的深碧色的勾玉给皓钦看。
    皓钦点头道:“正是,元君可知这块勾玉的来历?”
    “愿闻其详。”段云笙道。
    皓钦的目光又望了段云笙一眼,见她面容中隐隐有元神亏损之相,心中便又想起他出关时所听闻的事:“关于玄天钉……”
    他顿了顿, 还是先将话题转了回来:“这勾玉乃是我们天脊山一脉的传承之物, 是我师祖扶司清降世时握于手心之物,后传于我师尊丹瑶神女,现在又到了本君的手中。”
    天脊山师祖扶司清乃降生于天地未开之时的神明, 也是天地间的第一代战神,但段云笙不懂这些与她有什么关系?
    “既是如此,神君为何说这勾玉与我的命数有关?”段云笙问道。
    皓钦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才道:“元君可知,当日元君荣升上仙, 天道石为何会赐扶霜二字为元君封号?”
    “听说扶霜乃是丹瑶神女的原本的名字。”段云笙道。
    当初天道石赐她这两个字时,天界还起过一阵非议,有不少平日看不惯她的仙家在背后议论,说她辱没了这两个字。只是封号天授,那些仙人议论归议论,却也没有办法,时日长了便也就没人在拿此事说事了。
    “我师尊自小被我师祖收养,随我师祖姓名为扶霜,百岁升上仙,天道赐丹瑶二字,后升天神,又升上神,最后在我师尊坐化归墟之后一万五千年正式接任战神。”皓钦道,“这天地之间共有过五位战神,在位最短者不过千年便以身殉道,而我师尊丹瑶神女乃是在位时间最长的一位,也是公认实力最强的一位战神。”
    说到其师尊,皓钦如清竹一般的眼中燃起点点光亮,满含敬佩也有思慕。
    “但再强的人的也逃不过天命,师祖扶司清坐化之前便算到了我师尊的命数,于是为我师尊留下两件东西,以期保下我师尊的一线生机。”皓钦道,“这两件东西便是寒玉剑与这块勾玉。元君已取得寒玉剑,必然也清楚寒玉剑之神力。至于这块勾玉……”
    皓钦又看了她一眼:“我师尊本应与天地同寿,但在五万年前,我师尊顺应天命以其元丹铸造塔基,用半身修为自损寿数铸镇妖塔,结束了天地间人妖混战的局面。塔成之后,我师尊便一直镇守镇妖塔,直到大限之日才回到天脊山封存寒玉剑,坐化于天脊山巅。师祖扶司清早知其有此死劫,便留下了这枚勾玉,保住了师尊的一丝灵念,使其进入轮回。那一丝灵念便是……”
    “便是我?”段云笙问道,心里却并没有太大的波澜。
    “嗯。”皓钦颔首,“为了不节外生枝,此事并无外人知晓,现今唯有我知道其中内情。”
    “所以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在承受紫雷劫之后,非但未死,反而得到战神了印记?”
    “或许。”皓钦道,“战神印记乃是天道所赐,其中即便有你是师尊一念转世的原因,但更重要的还是你自身的修炼与向道匡正之心。本君活了这么久,你是本君亲眼所见的唯一一个可以凭自身心性控制心魔之人,其心之坚韧不言而喻,故而元君也不必妄自菲薄。师尊在世时便常说,修者修行修心,天赋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心性。”
    “心性。”段云笙浅笑着摇了摇头,她一向认为自己是仙身人心,舍不下忘不了修不得太上忘情无欲无求。
    “所以今日神君来此,究竟所为何事?”她问道。
    皓钦低眸看着漂浮在茶水中的嫩芽,低低叹气:“师祖扶司清虽以勾玉保下师尊一念,但当年我师尊坐化之前便早已说过,这一念只怕也不过只是天数要她尽完该尽的职责罢了。”
    说着,皓钦便止住了话语,静静地看着段云笙,眼中似有不忍,也有不舍。
    只是不忍是为眼前的她,不舍则是透过她的眉眼看向了更远的已然消失的身影。
    看着他的眼神,段云笙便知这必然不是什么好事,便道:“有什么话,神君不妨直言。”
    “这或许就是天意,按我师祖之想,你应当只历一世劫,而后归于我师尊神体之内,至于是否能唤醒师尊神元,便要看冥冥之中的机缘造化。可你却如我师尊丹瑶神女所料,历经十世竟自己修得仙道,差一步便能成战神之尊。”皓钦道,“当年师尊她就说过,你虽是因她一念而生,但一念起便万念丛生,你入了劫数,可以说是她也可以说不再是她,如今要你承担起她身后之责任,也不知对你而言是公平还是不公平。”
    “如今镇妖塔倒,你又继承了寒玉剑,这天数看来还是如师尊所言落到了你的身上。”
    “责任?”段云笙思忖,直言问道,“难道是想让我重铸镇妖塔?”
    皓钦摇了摇头,说道:“重铸镇妖塔并非当务之急,现在最重要的事是要修复镇妖塔的底座。”
    “镇妖塔的底座?”
    “嗯。”说着,皓钦轻挥了一下衣袖,化出了一道玄光镜。
    镜中所展现的便是原本镇妖塔屹立的地方。只是现在此地已只剩下断壁残垣,周遭葱郁的草木不再,一缕缕如烟雾一般的黑色瘴雾从皲裂的塔基裂缝中飘出,所到之处生灵凋敝,再往外看,方圆百里内但凡有生灵之处,都横着惨不忍睹的恶腐尸首,而从尸体上飘出的更为浓稠的带着血色的黑雾又与那瘴雾汇合,化为更为一股更为强大的妖瘴。
    而后画面一转,到了一处牢房之中,锁链悉索,巨石打造的牢墙上绑着两个面目腐烂,双眼猩红,似妖非妖,似仙非仙的怪物。
    他们眼球突起,面目狰狞,仿佛没有意识一般低吼着想要攻击眼前的一切,即便被绑缚的手足上的腐肉被扯下,也依旧像是没有痛觉一般,朝着看守着他们的天兵挣扎嘶吼……
    “这是什么?”段云笙蹙起眉心,看着画面中的怪物,心中有了猜测,“是因为那些瘴气造成的?”
    而坐在她另一侧的佛子昙音也因为看到了如斯惨象,而不由闭目默念“阿弥陀佛”。
    “是。”皓钦道,“镇妖塔不仅镇压万妖,更重要的的塔底镇着九大妖祖的妖骨和怨念。”
    “妖有九祖,当年为夺天位,掀起三界大战,以致生灵涂炭。后被我师祖与天道之子斩杀于浮川之上,其血入浮川染数千里,所经之处,血气冲天,生灵凋敝,五谷不生。我师祖便以自身神血净之,也因此折损了自身寿数。后经万年,九祖埋骨之地妖怨冲天,竟生出一条妖脉,从这妖脉之中化出重重妖瘴。此妖瘴,凡人生灵碰了便会当场腐烂暴毙又生出新的妖瘴,而若是有修为的仙妖触及,便会变成那等丧失理智的怪物,没有痛觉也没有思想,只会不断攻击活物,将这妖瘴之毒传染给别的活物。”
    “当年我师尊舍身铸造镇妖塔,一来是想竖立约束这世间妖物的法度,结束人族与妖族多年在这地界的争端,有恶妖为祸人间便镇之于镇妖塔中。二来便是要封印这九祖妖脉,以免这妖瘴之毒荼毒生灵。如今镇妖塔倒,封印妖脉的塔基也出现了裂痕,虽然天界已在那一带布下结界,防止妖瘴蔓延,但这也只是权宜之策,若不及时修补封印,妖瘴出世不过只是时间的问题。”
    “而这世间也唯有你,能重新修补师尊留在塔基上的封印了。”
    段云笙闻言,微微垂目,眼神中有些黯淡:“话虽如此,但却要让神君失望了,以我如今的情况,自救尚且无能,又谈何救世?”
    “玄天钉的事,本君已然知晓。这些年天界确实……”他重重叹了口气,天界陈规腐朽,几大世家执掌天职揽权擅专,天帝又未归位,又逢如此乱世,他也是时常有心而无力。
    想起这些皓钦脸上便有倦怠之色,但眼下却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摊开手掌,自掌心化出一个小锦盒,放到二人座椅中间的案上,打开。
    不等他开口,段云笙便认出了盒中之物,正是之前殷九玄替她取玄天钉所用的神骨,只是这一块比殷九玄所有的那块要小的多。
    “此物乃是创世神祖留下的残骨,能愈玄天钉反噬之伤。”皓钦道,“元君可用此骨取出身上的玄天钉。”
    段云笙望着盒内散着淡淡光芒的神骨,沉默了片刻才扬起面望着皓钦道:“即便玄天钉可取,伤痛可愈,皓钦神君又凭什么认为我会愿意去做这样的事?再者这九重天上那么多诸仙神灵,为何又非要叫我牺牲?丹瑶神女曾是最强的战神,为封印妖脉铸镇妖塔,亦难逃寿元消尽神死道消的命运。以我眼下之能,若要重新封印妖脉,又会落的怎样的下场?”
    “若非无可奈何,本君也不愿如此,你生,师尊在这世间至少还有一念尚存,你死……”皓钦摇了摇头,“不过本君也不会勉强于你,于情于理,这件事本应是本君的责任。只可惜我天生神魂残缺,力有不逮……不过在来之前,本君也早已决定,若你愿意封印妖脉,待你封印妖脉之后,本君便以这区末之体重铸镇妖塔。若元君不愿,本君也会拼尽自身之力重新设法封印妖脉。”
    说罢,皓钦便站起身,似要离去。
    “神君,你的神骨。”段云笙提醒道。
    皓钦驻足道:“无论你愿不愿意前去封印妖脉,这都是天界欠你的。于公本君今日必须走着一趟,将这一切告知与你。但若要说起本君的私心,却并不希望你前去。为大道而生,为苍生而死,本就是我们天脊山一脉的宿命,你若能逃过这宿命,过自己的人生,想必师尊心中也会觉得有所安慰。”
    第35章 佛子之死
    皓钦离开紫宸殿后, 昙音望了望段云笙,见她一直微仰着面,目光游移在屋梁之上, 心中隐约有些担忧,低低唤了她一声:“檀越。”
    段云笙回神,回眸与他相视一眼,轻声道:“我没事。”
    说罢, 她便站起了身子,看了一眼门外,想到殷九玄一直没有出现, 不知道又在计量些什么花样,便暗自一叹——不知该如何评说她这一生的命运。
    命运一环接着一环,若是没有殷九玄,她本该只经历一世便归于丹瑶神女神体,又何须转十世,受十世天道的惩罚?也不会有今日成仙的段云笙。
    这一路走来,她其实从未真正有过自己的选择,一直被命运所左右。如今上天突然给了她一个“选择”, 却是要她选是否要为苍生牺牲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