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
    “我说了,我不想要孩子!”她的声音微微扬起,毫不留情地打断殷九玄。
    “这件事……阿皎,唯独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他的语音很低柔,甚至有些卑微,但却依旧让段云笙感到了令人心窒的逼迫。
    “你一定要这么做?”段云笙看着他,声音出奇的幽冷,神情就像是当日她问他是不是一定不会放过那条鸣蛇的时候。
    这样的神情,让他感到心慌,甚至让他想要答应她放弃这个想法。
    可是他心里很明白,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他不可能留得住她。
    他有想起了梦中的那一幕……
    “不,我……只有这件事,阿皎,只有这件事……”他不住地道。
    段云笙看着他的眼中终于只剩下的讥诮:“殷九玄,你就是你,永远都不会变。”
    即便是退让,都带着步步紧逼的意味。
    “你可以按你的想法来。”她冷笑了一声,“但孩子出世之时,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杀了她。我和你想要的这个孩子,永远就只能有一个。”
    “阿皎……”殷九玄似乎是不敢相信她会这么说。
    “你不信的话可以试试。”段云笙突然笑道,“反正这也不是我第一次杀死自己在意的人了。更何况,那算什么孩子,不过是两个人的精血加一团泥捏出来的人偶罢了,你也只不过是想将她当成困住我的枷锁,可悲的是她还会有自我的意志,与其如此,不如让我亲手毁灭了她,免得以后造成更大的悲剧。”
    说完,段云笙便跳下了落天阁,消失在半空之中,只留下殷九玄一人站在环廊之上。
    她不想要他们的孩子,也不在意他们的孩子。
    殷九玄握紧环廊的栏杆,脑海中一遍遍地想着那个梦境。
    他与创世神同根同源,每一个梦都有其意义,他知道梦境既是预言,那一切终有一天会发生。
    这一瞬间,他心中甚至又生出了将她幽禁在天光找不到,就连天道都寻不到的地方的念头。可他也知道,那样的话,不用等到梦境的发生,她就会被逼到魂飞魄散的地步。
    他究竟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
    段云笙回到毋吾宫时,昙音正在内殿中等她。
    而阿元大约是学字累了,加上身边有昙音在,便放下心抱着布老虎窝在榻上睡着了。
    一见到段云笙走了进来,昙音便立刻起身,对她合手打了个招呼:“檀越。”
    段云笙见他头戴斗笠,身上穿着一身白衣,披一件白底金丝莲花纹的袈裟,脚上穿净袜罗汉鞋,手中还握着一根九环禅杖,不似平日灰衣净袜草鞋的打扮,不由问道:“佛子这是?”
    “这……”昙音忽然有些面红,那双如菩提一般慈悲的眼中便沾了点红尘烟火,清隽出尘的卓卓风姿中也多了些许人情暖意。
    他急忙摘下斗笠,又低下头取下挂在颈上的佛珠,玛瑙的红擦过他线条干净的颈,落到他修长的指尖,然后被他放到了圆案之上。
    “这是小僧从前为人做法事的行头。”他笑了笑,有些腼然,就像是一株青莲沾了薄薄红粉。
    “佛子是为人做法事去了?”段云笙请他坐下,为他倒了一杯茶。
    昙音举起双手接过她递过来的茶杯,那双干净分明的手掌拂过之处便留下了一丝几不可闻的浅淡莲香。
    或许是因为身体中有昙音的佛印的缘故,段云笙尤为喜欢这股淡而清的香气,闻起来很柔很静,就像是有人温柔地替你托起了压在身上的痛楚,让你得以稍稍喘息放松片刻。
    “不,不是。”佛子捧着茶,垂了垂眼,似乎有意在避开段云笙的目光,“其实小僧只是想到了一件东西,可这件东西价格不菲,小僧身上又没有那么多银钱,所以就拿出了以前的行头,找了一大户,替他家驱了纠缠多时的冤魂……”
    “原来佛子是去赚钱了。”段云笙微微笑起,不知为何,与眼前的佛子说话时,她总是情不自禁地放下心中顾虑,甚至还会生出些玩笑之意,“就是不知佛子这一场法事,可赚到了足够买下佛子心中之物的钱了吗?”
    昙音也跟着笑了,颇为不好意思地说道:“金光寺是本朝国寺,小僧也有朝廷钦发的度牒,蒙那位施主不吝,小僧总算是买下了欲取之物。”
    段云笙笑道:“如此,我却想看看这究竟是件怎么样的宝物,竟叫佛子动了凡心。”
    一言之间,佛子的面色更红,低下头默声从佛修常用的如意布袋中将东西取了出来,放在圆案上,缓缓地推到了段云笙的面前。
    段云笙将眼前的物件拿起来,握在手中细看。
    这是一面绸纱团扇,深蓝色半透的纱面上,以双面绣绣着一轮孤月照着一枝青莲,无星无云,只有薄薄的月光与清浅的潭。
    段云笙伸出手指慢慢地拂过扇面上的那一枝萦绕着孤意的莲,心中泛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小僧……我觉得它很像你。”暂时放下了心中清律的昙音,抬眸望着她,轻柔的说道。
    他觉得,她就和这扇面上的莲一般,都把那不染尘埃的孤清氤氲成了独特的气质。
    在月下看到她的那一霎,他便想起了这幅由江南名家所绣的扇面,并想要将这面团扇送到她的面前。
    “我想将它给你。”昙音说道。
    “给我。”段云笙抬头望他,眼中却并没有多少惊异,从他拿出这面团扇的时候,她心中便隐隐觉得他不是为了他自己买来了这面扇子。
    她低下头去嗅沾染在扇面上的他的莲香。
    心中生出了一个奇异的想法,他的莲香让这扇面的上的孤莲活了。
    “还有这个。”昙音又递过来一颗珠子。
    莲子般的形状,却有着蜜蜡的颜色。
    “金莲子?”
    段云笙伸手去接,而他捏着莲子的手,在还未触及她的掌心时便松开收了回去。
    “为何要给我这个?”段云笙望着掌心中的金莲子问道。
    灵山莲池,佛祖座下,有金莲,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再三千年,才得九枚金莲子。只是此物虽珍贵,但于段云笙而言似乎并无什么用处,她修炼向来只凭自己,很少借助灵丹妙药之力。
    “金莲子能安神清心,也有利于稳固元神。阿以目花也不知何时才会开花,檀越眼下因阿以目花的缘故,心中想必受着十二分的苦楚。小僧想金莲子或许能帮檀越排解几分。”
    他又自称小僧,唤她檀越。
    “佛子是不愿……”段云笙握着金莲子,突然察觉自己话语失度,连忙将后面的半句话咽了回去。
    佛子是不愿时时在我身边?
    段云笙捏紧抓着金莲子的手,心中诧异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更诧异自己怎么会差一点就将这样的话说出了口。好像自从阿以目花抽出花苞之后,她身上的各种情感都变得越来越清晰,而她对心中情感的克制力也在变得越来越薄弱。
    “不,小僧愿意,时时为檀越诵经结印安抚心中痛苦。”昙音合着双手,阖目又无声地用口型道了一边,“我愿意……”
    段云笙看着他的唇,错愕了一瞬,而后眼神慢慢地柔软了下来,静默地握着莲子,之后二人都没有再说什么。
    -
    殷九玄终于是答应了段云笙不要孩子,但却执意要一直陪着她等到阿以目花开花。
    段云笙怕他吓坏阿元,也怕他阴晴不定的性子会伤到阿元,便请了佛子时常去毋吾宫看阿元,自己则带着阿以目花和殷九玄去了落天阁上。
    如此佛子便也不能时时过来看她,二人也只有在每日昙音为她加固佛印的时候,才能见上一面。
    在阿以目花的影响下,段云笙只要看到殷九玄的脸,便很难控制住自己不去回想那些撕心裂肺的悲痛。故而在与殷九玄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紧闭着双眼不断念诵清心咒文,以免自己因痛苦而失控。
    唯有在昙音来的时候,在他闭目为她加持佛印之时,她才睁开双眼对着阖着双目的他微笑着点一下头,而后又继续闭目念诵清心咒。
    而昙音也不会多说什么,只看一眼她颈上挂着的金莲子,便合掌颔首告退了。
    这几日,他们二人之间一句话也没有说过,甚至连一个相互交汇的眼神都没有过。
    但二人之间荡漾着的那种平静的温柔,却让殷九玄恨得咬牙切齿。
    “阿皎,再这样,我会杀了佛子。”他在她耳边说道,齿缝中的恶意叫人骨骼生凉。
    可段云笙这一次却没有如从前那般,在他用她所在意的人威胁她时,露出叫他痛恨却又满足的无措。
    痛恨是因为她的无措说明着她的在意,满足是因为他知道他还有掌控她的筹码。
    “我真的会杀了他。”见她没有反应,他又说了一遍。
    “杀吧。”段云笙终于回应了一句,但双眼却依旧闭着,“你想杀人,谁又能拦得住你?”
    说完,她又低低地念诵起了咒文。
    “阿皎,你不在意?”殷九玄似有一瞬的惊喜。可转瞬之后他却又靠上前去,抱紧她,将头枕在她的肩上,如呓语般道:“阿皎,为何你心里中总想着别人?”
    “呵。”段云笙突然停下念诵,再也压不住心中的烦怒,冷笑了一声,稍稍扭过头看向殷九玄道,“你的心里倒是从来只有你自己。”
    “阿皎我……”
    不等他说完,段云笙便推开了他,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道:“你想说你心里有我?这样的话,你骗骗自己便就罢了,何必拿出来骗我?”
    阿以目花花苞上的白点微微闪着光,段云笙心中的情绪也像是冲开了闸口的洪流,不住的倾泻了出来。
    “你会像伤害我一样伤害你自己,你会逼的你自己全无希望吗?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心里有我,呵呵……你施加在我我身上的痛苦,仇雠相刃尤有不及,你还说你心里有我,这岂不是太可笑了?”她无不嘲讽地说道。
    “过去的事,是我错了……”
    “过去?”段云笙打断他,“即便不提那些往事,你现在做的事和过去有任何区别吗?过去你为了让我痛苦,便用我最亲的人来要挟我,利用他们来折磨我。现在只不过是你的目的变了,你想利用我还有可能会在意的一切来掌控我,留住我。你根本没有变,殷九玄。”
    “我……”
    “殷九玄,世人都说爱屋而及乌,而你永远只会用毁了我所爱的一切的方式毁了我。”她转过身,慢慢走向放着阿以目花的架子。
    “殷九玄。”她的手轻轻捏上了阿以目花脆弱的花茎,“你还记得你答应我,无论我去哪里都会跟着我吗?”
    突然,她手掌一紧,猝不及防的一声脆响,那阿以目花顷刻被折断,花苞坠地,只在地面上撞出极轻的声响。
    “阿皎!”殷九玄几乎是冲到了段云笙的面前,“你怎么能……”
    “那你就陪我一起灰飞烟灭吧。”段云笙转过身看着他,抬脚,一脚踩在那朵黑暗中有着一点光一般的花苞之上。
    心中想起的却是那日昙音无声的话:我愿意为段姑娘入阿鼻地狱,受十万苦……
    曾有僧人如陀,爱上了一盲女,盲女死后,如陀心中难舍便陪她入地府。判官言其命中还有十万苦,需再受轮回苦难,受够命数之苦之后方能解脱得一世圆满一世善终。如陀便自愿入阿鼻地狱,替她身受这十万苦,只求她能逃脱命运,得一世自由安乐。
    佛子愿意为她受十万苦,她亦愿意为佛子。
    她知道,以殷九玄的性子,阿以目花开花之时,便是他杀死佛子之日。
    不若如此,只要她还要依靠佛子的佛印活着,他便不敢动佛子的性命。
    待到她油尽灯枯之时,便带着他一同离开这个世界,如此保住了苍生,也保住了佛子的命。
    “怎么,你不愿意?”段云笙直接踏过脚下的花苞,往前一步,走到殷九玄的面前,“还是你怕死?”
    望着她凌厉而残忍的目光,殷九玄不由地又想起了梦境中她破碎却又决绝的面孔,他慌忙地握住她的肩:“不,阿皎,你不能死。”
    他说不上为何不能,但这一刻他竟有一种即便他死,她也不能死的念头。
    “檀越!”
    就在这时,昙音突然出现,打断了二人。
    他看了一眼段云笙身后地上已经被踩扁的阿以目花花苞,眼中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