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原急忙称是。
其实张原只是个普通百姓,家国情仇是有,但感情没有那么深。今天来观刑,更多的是凑热闹。
大多百姓都差不多。他们对金兵恨不恨?当然恨。但是恨也分等级,他们对金兵的恨,当然是恨到了极致,但没有到刻骨铭心的地步。如果大家聚到一起,说起金兵做的恶事,自己受到的伤害,那当然是咬牙切齿。如果分开,那刻骨的恨也就化作了每日的柴米油盐,恨不到极致了。
天近中午,才有官兵押了几十个行刑的人从宣抚司出来,到了街口。
每个人身后都插了个大牌子,上面写着姓名、籍贯以及在金朝的官职。在他们旁边,则站着一名刽子手。皆着装整齐,每人捧着一口大刀,看着甚是威风。
干办公事贺絪上前说道:“赖圣上英明,今年宣抚统兵二十万,与金军大战于太原,大获全胜。毙敌十三万六千余人,俘敌十六万九千余人,伤敌无数。俘获的敌人中,有都元帅粘罕以下,元帅左监军谷神等万户及以上金将——”
说到这里,贺絪看了看手里拿着的纸,抬头道:“三十二人。奉宣抚命,今日在洛阳街头,统一斩首!以告慰金军肆虐中原的这些年,战死沙场的将士,不幸丧命的百姓。呜呼哀哉,魂兮归来!”
说完,往空中三拜。
把手中的纸展开,贺絪高声道:“金国论右勃极烈、兼都元帅粘罕,汉名完颜宗翰!”
贺絪的声音刚落,站在粘罕身边的刽子手把粘罕身后的大牌子摘掉,扔在地上。
粘罕抬起头,对贺絪怒目而视。
贺絪面色不变,继续高声道:“金辅国大将军、西京留守高庆裔,渤海人。”
刽子手把高庆裔的牌子摘掉时,他面如死灰,低头不语。
贺絪接着道:“金元帅左监军谷神,汉名完颜希尹!”
“金太原都统完颜银术可!”
“金彰德军节度使完颜突合速!”
一个人名一个人员念下去。
刚开始念的时候,下面百姓欢声雷动,皆称万岁。这个名单越来越长,牌子摘掉时金将什么样子都有,百姓慢慢平静下来。看着眼前的景象,想着以前这些金军在时做的恶,心情越越沉重。
念到蒲察胡盏时,刽子手摘掉他的牌子摔在地上,蒲察胡盏猛地暴起。骂道:“直娘贼,我一堂堂万户,今日受这般屈辱!与其被你们这般羞辱,不如一刀砍了我!”
旁边的刽子手面不改色,大手一把按住蒲察胡盏的肩膀,硬生生的把他按了下去。蒲察胡盏不肯跪,刽子手抬起一脚,正踢在蒲察胡盏的膝窝外,把他踢跪下去。
蒲察胡盏这些人在路上虽然没受虐待,吃饱是不可能的。现在力虚,被刽子手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贺絪停住不念,冷冷地看着蒲察胡盏闹。直到刽子手制服了他,才接着念下去。
过了很长时间贺絪才念完。收起纸来,贺絪道:“两国交兵,你们冲锋陷阵,杀伤人命,没有话说,本该如此。中原百姓何辜?你们进入中原以来,肆意杀戮,欺男霸女,做的恶数之不尽!今日宣抚奋先烈余威,擒获你等,当为中原姓报仇!奉宣抚令,斩!”
斩字出口,刽子手纷纷手起刀落,一切砍了这些人的人头。
第1005章 军队是根本
看着地上滴溜溜乱滚的人头,全场一下子安静下来,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声音。
贺絪缓缓收起手中的纸,来到观刑台前,向坐在台上的王宵猎禀报。
王宵猎道:“上来坐下吧。”
贺絪提起袍角,抬步上了观刑台。
王宵猎道:“两国交兵,将士在前线怎么厮杀都不过分。你杀我,我杀你,都是为了己方获胜,无话可说。但是杀降,将刀兵加于两手空空之人,就过分了。更甚者,将刀兵加于百姓!自金军南来,中原百姓遭殃,有多少人在战火中妻离子散,又有多少人在战火中含冤西去。中原自古本是繁华地,金军一来,十室九空,千里无鸡鸣!台下的这三十二人,就是罪魁!就是他们,带着一群虎狼之兵,把本来繁华的中原,就成一片焦土!天可怜见,我中原百姓能够团结一心,北逐强虏,俘虏了他们。今日不斩了他们,是苍天无眼!”
王宵猎说一句,台下的传令兵就复述一句,声震日月。
台下的百姓听得清清楚楚,都停下了手中活计,静静听着。
说实话,战争时刀兵不得加于百姓,这样的话所有的人都没有听过。因为战争,百姓被波及,甚至被抢掠,只能暗道倒霉。想办法逃离,还能怎么样?
但是王宵猎在台上这么说,好像天经地义一样。百姓一听,也是啊,战争凭什么让百姓倒霉。应该当兵的打当兵的,凭什么打老百姓?这中间的差别,老百姓并不会深入地去想。
而且宋军溃兵自己就抢老百姓,然后朝廷招安溃兵,一切像没发生一样。不管朝廷还是百姓,都没有保护百姓的意识。好像百姓就是田里粮食,抢了就抢了。
很多意识,是由上位者提出的,也是由上位者执行的。历史是由人民创造的,很多时候,指的是人民选出了上位者,再由上位者创造历史。当上位者不能代表人民,人民会推翻他。
具体对一件事情的态度,上位者不一定代表人民,有时候人民只能被动接受。譬如历史上赵构对金朝的态度,肯定代表不了人民的态度。
有的人,根据已有的历史结果,妄推人民的态度,以为自己发现了真相。譬如历史上南宋偏安的事实,推测百姓中有大量的人群倾向偏安。典型的是推测从北方南逃的人想北伐,南方土著则不想北伐。认为这才符合人性。
这样的推测没有多少道理。
确实,由于受江南士人的影响,赵构把行在选在了杭州。但这并不代表江南士人不想北伐。更不要说,所谓的江南士人,有很多就是南逃的。
实际上当时天下,北伐是普遍的思想,是一个中国人基于普通的爱国热情都会做出的选择。从历史资料中,只能找到大量关于北伐的遗憾。而找不到不想北伐的思想。
顿了一下,王宵猎接着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今日斩了这些人,以告慰因金军入侵而死的冤魂,以警醒还活着的人们。如果我们不能上下一心,团结如一人,就战胜不了金人。就不能在这里,斩了这么多金国的大将。而只要我们上下齐心,就能克服一切困难,战胜一切敌人!”
“民之所欲,皆我所欲;民之所喜,皆我所喜;民之所恶,皆我所恶;民之所悲伤,皆我所悲伤;民之所欢乐,皆我所欢乐。我将与天下百姓一起,同心同德。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话刚说完,周边百姓都一起鼓掌,山呼万岁。
山呼万岁,在以前是一种百姓自发表达内心情绪的活动。大的庆典,大的仪式,往往以山呼万岁结束,并不管是不是皇帝主持的。到了宋朝,山呼万岁慢慢变成皇帝独有,其他人用就是僭越。
从河东回来之后,王宵猎的僭越之处很多,不那么谨慎了。
现在王宵猎极需把人们的思想扭转过来。即他之所以起兵,就是为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而不是为赵构尽忠。不是为赵构尽忠,才能在赵构想与金朝求和的时候,起兵造反。
这非常重要。不如此,王宵猎就失去了造反的正当性,会有非常大的危害。而且这样做,也是对赵构的牵制,使他不敢名目张胆的卖国。
现在的形势一片大好,赵构求和,对宋朝的危害非常大。
看着王宵猎与宣抚司一众官员离去,张原两眼流泪。道:“今天宣抚说起,才知自己为金人所用,是多么愚蠢。是我汉人,自该与女真人决一死战,哪里还有他法?”
李清照道:“女真人不过茹毛饮血之辈,不是有汉人帮他们,他们哪里知道怎么治理国家。”
张原连连点头:“易安居士虽是女流,看事情却比我看得清楚。在以前,我看女真将领安排事情也井井有条,心中暗自佩服。现在看来,他们还是靠着女真军队能打。军队能打,怎么安排也不会错了。”
女真军队确实能打。如果不是王宵猎采用现代军队的很多方法,也很难打赢女真军队。在冷兵器时代,女真军队几乎是无敌的。宋朝只能够用数量,堆死女真人。
后世历史总结的时候,总喜欢总结教训,说宋朝出了什么问题。说奸臣害国,说昏君误事,各种理由。事实上宋朝有的毛病,女真几乎全都有。宋朝没有的毛病,女真也出了一大堆。
历史上粘罕的被杀,刘豫的被废,兀术的专权,各大贵族大臣的跋扈。到了完颜亶统治后期,经常乘醉杀人,大臣们惶惶不可终日。以至于完颜亮等人弑君,自己专权,哪一样都比宋朝闹得大。
但金朝的江山固若金汤,还不是靠了女真人能打。只要军队能打,其他的一切都是小问题。
李清照来到窗前,看着地上的人头,陷入了沉思当中。
刚才王宵猎所说的话,李清照听明白了。这江山,换一个人来统治,又如何?
第1006章 弟弟
回去的时候,李清照特意到卖卤味的地方买了一斤酱牛肉、一斤凤爪,又买了一瓶青梅酒,准备晚上小饮几杯,以示庆祝今天的事情。王宵猎有勇气一口气斩了三十二人,这实在值得庆贺。
刚转过巷子,就看见家门前停了一辆牛车,车上装满了书籍。李清照急忙上前,就见弟弟李迒站在车旁,一脸焦急之色。由于天气太冷,冻得直跺脚。
李清照急忙问道:“二郎,你什么时候到的?”
李迒转头看是李清照,长出了一口气。道:“我是下午到的。来到姐姐家一看,却大门紧锁,没有人迹。”
李清照道:“今日城里监斩金军万户以上的将领,我也去看了热闹。不要再说了,快快进屋来。”
说完,打开了房门,请弟弟一家进屋。
李迒全家前来,除了弟弟外,还有弟媳、侄子、侄女。一时忙里忙外,安排他们住下。
收拾已毕,李清照看看天色,已经黑下来了。对李迒道:“天色已经晚了,我们出去吃吧。我家附近有一家‘仙客来’饺子,极是可口。”
李迒道:“姐姐虽然不介意自己是一介女流,出去吃还是多有不便。”
李清照听了笑道:“在洛阳,哪里有那么多规矩。无论男女,出去吃都是寻常。——你去了就知道。”
李迒听了半信半疑。与李清照一起出了家门,直向“仙客来”饺子馆而去。妻子和孩子就留在家中,等李迒吃完给他们带些回来。或者命酒楼里打包一份外卖,送到李清照家中来。
没有办法,孩子太小,带着孩子出去吃着实不便。
冬天黑得早,刚刚出门,天就已经彻底黑了。虽然已经进入五九,晚上的风依然冰凉刺骨,吹在身上,如同针扎得一样疼。尤其是李迒,身上穿的衣薄,更是缩成一团。
李清照看了,道:“你从行在来,穿得还是那里的衣服,到洛阳来可是有些冷了。明天出去买一件棉衣,穿在身上就好了。若说起来,洛阳有棉衣,却是其他地方所无。”
李迒道:“我也听人说过,洛阳有棉衣,冬季御寒罕有能比。只是没有见过,也不知道贵不贵。”
李清照道:“洛阳的棉衣不贵,一般的士庶人家都穿得起。甚至是那些工商之家,为别人做工的手艺人,也能够穿得起呢。你好歹是个士人,怎么会穿不起?”
李迒先前在行在做个敕局删定官,随着宋高宗颠沛流离。李清照觉得没有前途,在宣抚司下找了个官职,让他到洛阳来。李迒贪图宣抚司的高薪,巴巴地赶了过来。
种植棉花之类的,王宵猎本就是为百姓提供福利,在这个基础上赚钱。所以条件一成熟,便就大规模种植。现在襄阳、邓州、随州、唐州、蔡州等地种植很多,为洛阳的纺织厂提供原料之外,自己也可以使用。穿棉衣、穿棉袄已经成了这些地方的风俗,不惧怕冬天了。
洛阳的棉纺织厂,此时的规模已经非常巨大,有数万工人,而且还在大量招工。在洛水北岸形成了一大片棉纺织区,极其繁华。不过官方并没有管理这么大单一人群的能力,还在慢慢摸索中。
不一会到了“仙客来”门前,小厮快步上来接住。道:“到了晚上,这天气真冷。姐姐几个人?”
李清照道:“两个。另外,你再打包三份饺子,送到我的府上。”
说完,给小厮说了自己家住址,什么馅的。小厮答应,急忙跑去告诉后厨。
在门口的炭盆前烤了一会火,李清照和李迒才由小厮带着,到了二楼的阁子里。
李清照买的卤肉已经留给弟媳了,就又点了一份酱牛肉,一份蒜黄炒鸡蛋,两份莲藕肉馅的饺子。对弟弟道:“你来的是冬天,好多菜都没有,只好吃莲藕馅的了。”
李迒道:“路上时,我们也吃过两回饺子。确实是好吃,比只吃汤饼好吃多了。”
李清照笑道:“当然比汤饼好吃,到底有馅吗。”
说完,叫了小厮过来,问道:“你们这里有没有上好的露酒?”
小厮道:“我们这里有上好的宜城产的竹叶春,味道可口。客官要不来一瓶?”
李清照道:“来一瓶吧。把酒壶拿过来,你就不用在这里伺候了。”
小厮道一声好,拿了酒和酒具来,出了阁子。
李清照给李迒倒了一杯酒,道:“这一杯酒,祝贺弟弟离了行在,在王宣抚这里讨到事做。”
李迒饮了酒。有些忧心地道:“王宣抚这里薪俸高,能在这里做事,是极好的。可是我听说,王宣抚近年以来反意明显,不免又担心。若是王宣抚造了反,又该如何?”
李清照道:“若是王宣抚造反,那就换一个人坐天下呗,跟我们何关!”
李迒道:“不是这样说。若是造反,还有成与不成,若是不成官家如何对待他。”
李清照道:“若是宣抚造反,怎么样才能不成?现在天下的兵马,大半都在宣抚手里。而且宣抚手下兵马悍勇,远不是朝廷能比的。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宣抚有失败的理由。”
李迒一惊:“姐姐以为,宣抚造反,必定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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