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爷爷。”
    老人动作陡然一顿。
    “是你……果然是你。”老人无神的双目瞬间红了,他双手攀附上来,抓住谢让的手臂,“我就知道,我没有听错,阿让……你回来了。”
    谢让哑然失声。
    他扶着老人坐好,掀开衣摆,双膝重重落地。
    老人不能视物,却能听出他在做什么,连忙想去扶他:“傻孩子,你做什么?”
    谢让低下头,轻声道:“当年的事,我……”
    “怎么还在提当年啊……”老人打断了他的话。
    他一点点摸索到谢让的手臂,安抚地拍了拍:“我知道了,阿让心里,是不是还在怨爷爷呢?怨爷爷与你说了那样的话,害你这么多年,都不敢回来看看……”
    谢让指尖颤了颤。
    当年的谢家村,遭劫过后,幸免于难的村民纷纷搬离了此处。只有这姓薛的老人,最终选择了留下来。
    薛家与谢家是同乡,老人家中独子,娶了谢家的女儿。
    出事那日,老人恰好有事外出,不在村中。回来之后,看见的便是已经被大火烧毁的家,以及家中儿子儿媳和几个孙儿的尸身。
    在某个瓢泼大雨的夜,似乎就是在这里,在京中盛名一时的状元郎,新上任的太子太傅,颓然跪在他面前,没有哭喊,没有落泪。
    只是颤抖着声音,一声声道着“对不起”。
    可无论如何道歉,又无论如何打骂,逝去的人都不会再回来。
    到最后,老人颤抖的手甚至无法握住拐杖,只能对他嘶哑大喊:“滚出这个村子,以后都别再回来!”
    年轻的状元郎此生都不会有那么狼狈的时候,他浑身被雨浇头,衣冠不整。听了这话,他只是静静朝老人磕了个头,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当年那场大火,害死了谢家村村民三十二人,你的亲人、朋友,没有一个逃过。”老人闭上眼,声音哽咽颤抖,“我知道,你才是最难过的那个人啊……”
    悲伤过度的他并未意识到那时的所作所为,其实是另一种更深的伤害。等冷静下来,已经来不及了。
    这个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已经带着他留下的一身伤痛,离开了这个村落。
    此后,虽每年有人送财物前来,但他本人,却再也不曾回来。
    又过了很久之后,他才发现,由那孩子亲手安葬在后山的墓冢,其实有三十三座。
    他是替自己,也立了一座孤坟。
    年仅二十岁的谢让,亲缘尽丧,一无所有。
    也死在了那一年。
    老人闭上眼,终于落下泪来:“爷爷一直都想告诉你,爷爷不怪你了……”
    他守着这村落,守着那漫山孤坟,等待的就是今天。
    就是为了告诉他,哪怕村里物是人非,这里,也仍然是他的家乡。
    .
    谢让和宇文越,在村中一直待到了下午。
    黄昏时分,马车载着二人离开,谢让倚在窗边,怔怔望着村落远去。身旁,有人轻轻握住他的手。
    “其实不必这么早离开的。”宇文越道,“薛爷爷很想你,在村中多住几日也无妨。”
    谢让垂下眼,笑了笑:“陛下,又不把你那病放在心上了?”
    “……不赶紧去给你找大夫,回头失去控制,折腾的不还是我?”
    青年脸色有些发白,不知是不是方才在山上吹了凉风,双手冰凉得厉害。宇文越沉默地将他的手捧进掌心,细细摩挲片刻,才道:“在我面前,你不用这样。”
    谢让呼吸微乱,没有说话。
    宇文越暖热了那双手,又抬起头来,看入那双眼睛:“说真的,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庆幸,在你离京的时候,我追上了你。”
    幸好,没有让他独身一人来此。
    幸好,这次不是他独自面对。
    他口中说着早有准备,说着为了社稷江山,绝不后悔。
    无论是看到那漫山墓冢,还是与故人重逢,都是一副冷静自持的模样。
    只有宇文越明白,这副平静无波的外表下,承受着怎样的痛苦。令人喘不过气的悲伤,透过他的信香,毫无保留地传递到了宇文越心里。
    那份悲伤,甚至无法支撑他在村中多留几日。
    宇文越深深凝望着他,又倾身下来,吻了吻他的眼睛:“难过的话,哭出来会好一些。”
    谢让往后避了避,别开视线:“别拿我打趣。”
    “我没有。”少年仍在一点点凑过来,细密而温柔的亲吻落在他脸上,“怀谦,你只是个普通人,偶尔脆弱一下,没有关系的。”
    谢让睫羽颤动。
    宇文越将他拥入怀中。
    是这段时间发生过无数次那样亲密无间的拥抱,已经逐渐蜕变为男人的臂弯温暖有力,他一手揽着怀中人瘦削的腰肢,一手托着对方后脑,温和却不容辩驳的,让对方靠在他的肩窝。
    “怀谦,哪怕只有现在也好……”
    “试着依赖一下我吧。”
    试着相信,你已经不再孤身一人,更不会一无所有。
    你的难过与悲伤,有人知晓,亦有人分享。
    “呜……”
    那是一声极轻的哽咽,可伴随着那声音传来的,却是青年浑身愈发剧烈的颤抖。他把脸埋在宇文越肩头,紧紧抓着对方的衣摆,微弱的泣音逐渐变得无法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