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斐然的眸色比刚刚更深邃,但面无表情:“我也想问你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这么叫我?”
他忽然揭走了那层彼此心照不宣的粉饰,商明宝心脏抖了一下,反而委顿了,妥协下来,逃避起来。
“不就是一个称呼吗?”她慌乱地顾左右而言他,“哥哥,老公,老师,教授,博士,向斐然,有什么区别?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在意这个。”
“因为你知道,我也知道,这个称呼在我们之间不一样。”向斐然一字一句。
对于很多人来说,爱情可以是一场过家家游戏,扮演大人,肆无忌惮,爱恨情仇,拜拜拜拜。但对他们来说,已经交付了深刻、毫无保留的爱,是一场积重难返的冒险,任何一次对别人来说无伤大雅的角色扮演,都是清醒的堕落、引发自焚的玩火、栽下溺毙的镜花水月。
“我不知道,我追星时每个都是我老公,好了吗,行了吗?只是气氛到了随口叫叫,”商明宝大睁着眼睛,努力不让眼泪滑下来,纤细的声音里有微弱的恳求,“别这么计较了吧,斐然哥哥,那种时候上头了什么都能叫的。”
风很凉爽,但她t恤底下的四肢冰冷,冷得坚硬刺骨了。
她后悔了,不该放任自己,纵容自己。反正都已经忍了三年,一个称呼而已,一直叫斐然哥哥也很好。
可是听到温有宜亲口说“也不是不可以”,她还是产生了幻想、痴想、妄想,她喝了很多酒,恨不得跳到他怀里跟他分享这个好消息。
但她忘了,这对他也许不是好消息。
话既然已经解释到了这个份上,向斐然无法再多说什么,牵起她手推她回房:“以后别叫了。”
他只是这么淡淡地说。
“你是不是太较真了啊。”商明宝咬着唇,靠这个来平复骨头缝里的抖。
“没这么所谓的的吧,如果不是跟你交往,换成别人,我可能早就叫习惯了。”她咧了咧唇,不太好看的笑,全靠五官撑着了,下唇破了一个浅浅的口子,沁出血珠,被她舔掉了,舌尖弥漫血腥味。
向斐然关上门,阻隔风。手很大,够掩住她半张脸。
“babe,”他定住身体,身高差让他的目光天然向上,笔直投进她眼底,“你知道我们不可能的。”
“就是因为没可能,所以才可以随便叫,反正我们都不会当真。”商明宝无所谓地耸了下肩,歪起脸,“只是情趣而已,对吧。”
向斐然弯了弯唇角:“对,但是依然不可以。”
他有一道结满霜的墙,商明宝越不过去,懵懂间,被他抱进怀里。
他沉稳的声音和亲吻一同落在发顶:“这样就够了,不要再加码了。”
商明宝猝然抖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让我不要再更喜欢你了吗?”
向斐然收紧了胳膊:“还记得吗,一开始,你给我两分我就很足够了,知道你从十六岁就很喜欢我的那天清晨,我从你家里横穿过中央公园,我会永远记得那一个小时,那就是我人生最好的一天。”
“你明天就要走了,现在跟我说这些?”商明宝破涕笑出一声,不知道是莞尔还是不敢置信,“要是我理解能力有点问题,还以为你要跟我分手呢。”
“斐然哥哥,”她微笑着问:“你要跟我分手吗?”
抽痛从心脏泵到了指尖,令向斐然两条胳膊都感到了病态的麻痹。
“没有,”他斩钉截铁地否认,“我从没有这么想过。”
“我想过。”
只是这么简单的三个字,何德何能在一瞬间掠夺走了他全身的温度。
“你……”向斐然很细微地喘了一下,才能用艰涩的哑声将话说完整:“你想过?”
在过去三年,商明宝想过跟他分手?
仅仅只是在心底复述完整这句话,他的气息就染上了滚烫的焦躁和无力。
为什么?什么时候?无论他怎么绞尽脑汁,都无法找到缘由或端倪。他有哪里做得不对、或不够好?
是的,在送礼物时,他没有办法送出十万、十数万、数十万或者百万的礼物,但他有的已全部给她,每一件礼物、每一次约会都是精心,绝无敷衍。但不会的,商明宝不是会因为这些而生出不满的人,相反,她会关心他是否需要信用卡分期,跟实验室的项目报销怎么还没拿下来,主动说今年情人节我们就不要互送礼物了吧,但是向斐然依然会准备,她也依然会在他拿出礼物时抿着唇,将自己为他准备的那份也拿出来。
或者说,她嫌他太忙,没有足够的时间陪她?是的,他确实恨不得将二十四小时掰成四十八小时,但是除了科研时间,他有的、所有的分秒都已为了她存在,去机场的路成为他在波士顿最熟的一条路。
他没有让她生气或伤心过。
还是说,简单点,没有那么多理由,单纯只是不再那么喜欢他了。
这是最普通的理由。在分隔两地的缝隙里,在忽然的时间里的一隅,她想,有点烦了,这么辛苦地谈恋爱。之所以没有下定决心,也并非是有什么重大因素,只是没什么所谓。
他带给她的世界,并没有那么独一无二,花花草草,落在人间的百态,除了他,这世界还有很多人可以带给她,而这世界并非是她人生的必需品。
“她因为爱你而受劫。”向微山的话语带着回声,像在隆隆的谷底。
是因为爱,他带给她的一切才姗姗可爱,如果没有爱,不过是朴素灰暗的劫难。
“对,我想过,很多次。”商明宝毫不迟疑地点点头,“我经常想,要么算了。”
来不及看清地,她的身体被他不顾一切地摁进怀里,她的骨头被他压得很疼,他的两道手臂好像要挤碎她了。
“为什么?babe。”忽然之间,向斐然的瞳孔里找不到焦距了,眼前似有黑雾弥漫,“我做得不好,你告诉我,我可以改。”
大脑只是在凭着多年的本能运转,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问什么。
“不是啊,你太好了。”商明宝任由他抱着,身体里没有一丝抗拒的力道。可是,太软了,太散了,她的乖顺令她像流沙,向斐然握不住。
“是你太好了,所以我经常想,怎么办呢,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商明宝轻声地说着,仰起的下巴叠在他的肩膀,“你让我别再加码,我也想,道理我也懂的。在帐篷里的时候,在昏黄的时候,在波士顿的公寓,在这里,在夏天的傍晚坐在中央公园草坪上时,我经常想够了,就到这里就够了,越美好,我就越会想,够了,我不想要更多了,我不能要更多了。”
晶莹剔透的眼泪划过她苍白又潮红的腮,划过下巴,洇进向斐然的t恤里。
“如果可能呢?”凭一股固执冲动和堪称莽撞的勇敢,她吸了吸鼻子,“如果,我可以跟家里争取,让爸爸妈妈松口——”
“babe。”向斐然气息冰冷,“我是不婚主义。”
商明宝蓦地住口,唇瓣紧抿,瞳孔瞪很大,明亮,沐浴在眼泪里。
她的眼神、神情、每一秒呼吸,都写满了不敢置信。不敢置信之后,她笑起来,唇角扬很高。
这种时候了,他还是可以眼也不眨地说出这四个字。
向斐然握住她肩,固执地要先找着她的眼神才开口,认认真真:“不要为这件事徒劳,不要跟你父母吵架。”
他管这个叫徒劳。
商明宝莫名咳嗽起来,觉得胸腔很痒,一股空旷。
“我没有,我没有跟他们聊过你,我没忘,你不结婚的,我没忘……”
她低着头,一边咳得很厉害,一边喃喃有词,“我不会忘的……”
向斐然是不婚主义,这是从一开始就说清楚了的事情,她刻在脑筋里,刻在睡梦里。
怎么敢忘?
怎么有资格自作主张地、单方面地忘了。
她的手被他牵住了。太凉,似有寒风渗进他心里。
商明宝身体倏地定住了,跟着室内一同安静下来。
倏尔,她垂着脸,平静地觉悟说:“对不起,斐然哥哥,我想我有一点失控了,越界了。你说得对,我不该叫你老公的,因为你永远都不会是。”
她说到了这里,抬起脸,就着他拉着她手姿势回首。
一张泪水汹涌的脸。
“但如果我想呢?”她定定地、迷茫地望着他,“如果我想呢,就算是幻想,就算是妄想。我想过。怎么办?”
她嘴唇张了张:“不如——”
分手好了。既已犯死罪。
要出口的话语,被他失控攥紧她手腕的动作给吞没。
向斐然一瞬不错地、失焦地、嘴里弥漫着血腥味地看着她。
那天清晨的纽约机场大雾弥漫,他回国的班机延误了整整六个小时,商明宝没有来机场送他,也始终没有关心过他的起落顺利和平安。
第72章
航班延误最见人间情。
长达六个小时的延误中, 候机楼外的苍茫迷雾宛如电影,座位区爆满,滞留在此的全球旅客不停地打电话、吵架、抱怨、给婴儿喂食、呵斥小孩、求助机场、汇报平安。
经停香港落地宁市的航班, 普通话与粤语此起彼伏。
“bb, 冇问题的啦,等我。”
“挂住你。”
“爸,妈,飞机晚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飞, 你们别担心,早点休息。”
“囡囡, 奶奶玩好了啦, 你闭眼睡觉, 明天礼物就到了。”
“丢啊,不知道机场在搞什么, 我没事没事,你跟客户那边说……”
……
将卫衣兜帽拉得很低、掩住了上半张脸的男人,自始至终坐在长椅上沉默。没有人找他, 直到手机嗡地震了一下。他身体僵了一僵,垂阖的眼眸缓缓掀开的。掏出手机的动作也是很迟缓的, 未被兜帽掩住的唇角抿了一抿,曝露内心不安定。
是向联乔发来消息。
现在国内已是深夜了, 他早就告诉过向联乔延误一事, 让他早点休息。但老人家想是难以放心下他,捱到现在, 问他起飞与否。
向斐然告诉他已登机。
昨晚上根本没睡,商明宝终于还是说出口了分手。
“既然注定没结果, 我不想继续了。”
无论向斐然如何拼命地清晰视线,他都看不清她的神情,也看不出她有一分在赌气的成分。
“别说气话。”他仍然很用力地攥着她手腕不放,“收回去,babe,不要这样跟我道别。”
他不知道他眼底的红血丝骇人。
“不是气话,我只是忽然想通了。”商明宝的话语和挣脱都是轻轻的,“不然,你也再想想吧。”
她再次被向斐然死死拥到了怀里。他不放手,难遏的抽痛中只晓得将唇压吻着她的发:“宝贝,别这么逼我。……别用这种方式逼我。”
商明宝闭上眼睛,再多的话她不再说了。她爱他这么明显,谁又能看不穿这不过是一场走投无路的倒逼呢?这是最笨的招数,仗着她知道向斐然毫无保留地爱她。
走之前,商明宝把这间公寓的钥匙拆了下来,连同第一年跟向斐然一起在圣诞集市上买的玩偶挂件一起放在了玄关上:“这里很好,但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闹得这么难堪,他仍牢记她的安全,要送她回家。换鞋子时,听到商明宝说:“不用,我的司机马上就到了。”
看着他苍白沉默的脸,她忽然有一种想狠狠伤害他顺便伤害自己的恶感,说:“斐然哥哥,你给我的一切关心和照顾,在我的世界里其实只要雇几个工人就能做到。”
向斐然扶着墙的指节骤然用力,像是体内遭受撞击后的瑟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