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吹灭了油灯,屋里重又变得漆黑起来,只剩下清冷月光透过桐油浸过的纸糊的窗勉强透了些进来,但还是黑黢黢的,瞧不太清。
崔檀令见男人回了屋之后自顾自地换了衣裳上床睡觉,那被子刚刚一掀开,她死命压着不叫他进来,下巴一抬,带了些从前极少有的骄矜傲慢:“这是我的被子,你不许用。”
陆峮穿着中衣,被娇小姐‘拒之门外’也不生气:“那我睡那儿?”
“你自个儿琢磨去吧。”崔檀令说完就转过身去,她实在不想看这个负心汉了!
亏得阿兄为她争取来成婚的这头三年其余世家不会送女郎进宫,没想到这人自个儿心思就开始活络起来了。
崔檀令埋在松软温暖的被褥里,有些心酸,嫁了人果真坏处多多,放在从前,她哪里会烦恼这些。
看着娇小姐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陆峮想要逗她的心已经彻底没了,三两下地揭开被子钻了进去,带着热气的男人气息瞬间席卷了她。
崔檀令被他抱得紧紧的,只好拿脚丫子踹他,瓮声瓮气道:“走开——”
“嘘,小声些。”陆峮的气息落在她耳朵边,喷出的热浪气息叫本就有些敏感的崔檀令不适地动了动身子,“你也不想叫黄…大爷他们知道,咱们夫妻俩半夜折腾的动静那么大吧?”
什么折腾!
崔檀令企图拿过枕头捂死他!
“好了,好了。”陆峮伸着长臂轻轻松松地夺过了那个枕头,将它好好地垫在崔檀令脑袋下边儿,又将人搂到怀里,一下又一下地慢慢摩挲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兕奴,我好高兴。”
她介意四丫还有她嘴里的顺玉姐,证明了她对他有情。
他们才不是被逼无奈才成就的姻缘,他心中有她,她亦是如此。
这分明是天作之合才对!
越想越身心舒畅的陆峮笑着亲了自家娇小姐一口,却听得她凉凉道:“高兴什么?”
娇小姐真是,就爱听他说情话,偏生每回都要这样婉转,就不能直说?
陆峮自觉看透了娇小姐的内心,又亲了亲她柔嫩的面颊,触感柔软,比他小时候最爱吃的白面馍馍滋味还要好,他又不受控制般凑近去亲了好几下,直到崔檀令开始不耐烦地躲他,陆峮这才有些遗憾地停下了嘴。
唉,自家婆娘生得太漂亮,也不是一件十全十美的事儿。
若是没有他这样坚定的意志,想来是连床都下不了的!
“我高兴你越来越在意我。”陆峮拥着她,男人身上源源不断传来的热意烘得崔檀令浑身舒适,她也就不抗拒他了,窝在他怀里听着他低声说话。
在陌生的环境里,身边人低沉柔和的声音萦绕在她耳畔,有些酥麻,落在耳朵里的感觉带着些奇特的勾人。
因此她虽然很困,但还是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陆峮能感觉到她靠得极近,呼出的淡淡香气直直冲向心房,扑簌簌眨动的睫毛拂过心口,叫他心头更添了几分痒意。
陆峮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似乎是只想将这些爱侣间隐秘的私语说给她一人听:“咱们既是夫妻,便是要一块儿携手走下去的。从前你受了委屈,我却没有体会到你的处境,兕奴,你会怪我吗?”
陆峮想,这门亲事刚开始可能并不如娇小姐设想的那般完美,他亦不是她从前期盼过的风度翩翩佳郎君。可是从娇小姐在婚前就对他情深不许这事看来,他们的姻缘红线也是早就已经牵好了的!
崔檀令迷糊了,受了委屈?是说他叫她下地种田吗?
若是放在三个月之前,崔檀令一定会狠狠点头,这怎么不是受了大委屈了?
可是现在想一想那些肥美的小黑猪和香香的小黄鸡,还有水灵灵的菜蔬……
陆峮婚前说的叫她养鸡喂猪,养蚕织布的事儿,竟是再也没提过了。
崔檀令想到这儿,觉得得一码归一码,这事儿上不能再怪她的黑脸郎君了,便摇了摇头。
陆峮见状,眼眸里的笑意深了许多:“我就知道,兕奴最心疼我。”
崔檀令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尾调上扬,带着些好奇。
这番论证从何得来啊?
“你若不心疼我,怎么会愿意留下好好和我过日子?”陆峮忍住想要将她立刻拆吃入腹的想法,这儿始终是旁人的地方,就算娇小姐肯点头,他也是不愿意委屈她的。
留下?她跑又能跑到哪儿去?
再说了,嫁都嫁了,还时不时被她嫁的那黑脸郎君口头上与身体上不正经几番,她若是就这么跑路了,之前做的努力不都全白费了?
崔檀令哼了一声,从被褥里伸出手来狠狠拧了一把陆峮的耳朵:“想让我给你那些顺玉四丫腾位子?做梦去吧!”
先且不说她阿娘费心费力教她的那些夫妻和谐生活小技巧还有阿嫂搜罗来的各色小册子有多难得,仅仅是她自己为了调教出一个合心意的郎君来付出的诸多努力,这是放在从前崔檀令想都不敢想的。
她从前怎会想到自己嫁了人之后反而变勤快这么多?
好不容易栽下的大树,她还没乘凉呢,别人就想把树都给她挪走了?
有道是树挪死人挪活。
她得不到的东西,旁人也休想得到。
崔檀令勾起唇角笑了笑,在神色怔愣,瞧着颇有些摸不着头脑的陆峮脸上主动亲了亲,这么一亲像是了打上烙印,她心里边儿舒服多了。
“睡吧。”
折腾了这么久,她也是真的困了。
猝不及防被娇小姐主动献了香吻的陆峮还没来得及细细回味,就感觉胸前一沉,那颗黑乎乎的脑袋埋在那儿睡得正香。
睡得还是这样快。
想到重逢后在天子府翻窗进去瞧她,娇小姐以为这是两人的第一次重逢,其实不是。
他白日里借着卖野物的名儿和府上管事塞了些银子,明面上是想长期做那天子府的生意,实际上是想去看看她现在好不好。
后来他果然见到了她。
高朋满座之中,众人皆衣着锦绣,姿态靡丽,唯独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
旁人脸上的笑容越浓越欢喜,便衬得独坐高处的她越孤单冷清。
陆峮看得出神,险些一脚踩在了管事后脚跟,被训了几句,为着不引人注目,他只得又匆匆看了他一眼,拎着沉重的篓筐跟着管事穿过长廊走了。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收回目光时,坐在高处的美貌女郎似有所感地转过身去,看见那道熟悉却又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回过神来,陆峮看了看怀里的人,她睡得很香,眉眼之间尽是恬然酣睡的愉悦之态。
承载着浓厚情绪的吻轻轻落在她眉心。
“我不要什么顺玉、四丫,我只要你一个人就足够了。”知道她睡着了没听见,陆峮还是心潮涌荡,“这辈子我能给老陆家娶到这么一个天仙似的媳妇儿,放在哪辈儿祖宗面前那都是相当够看的了。”
“能娶到你,是我三生有幸。”
所以他才不会那么短视,学着旁人去纳许多小老婆进门叫她伤心难过。
剩下的大半辈子能守着娇小姐过,已经是从前在铜钱村的他不能想象的快活满足。
还敢要求旁的?
若真的做了对不起娇小姐的事儿,陆峮都怕他们老陆家的祖宗半夜立在他床头骂他!
·
崔檀令第二日醒来时,就看见一个冒着热乎气儿的大白馒头在眼前晃。
她下意识地咬了一口。
原本想逗她的陆峮见状笑了出来,原本生得线条锐利英俊的脸因为这阵毫不掩饰的愉悦笑意而显得柔和了许多。
崔檀令被他笑得清醒了一些,冷冷看他一眼。
一大早就笑成这般招蜂引蝶的模样。
可见此人十分不正经!
陆峮被她的眼风一刮,老老实实将白馒头放回桌上的碗里,又去洗了手之后才去寻了衣裳给她穿。
“这件?”
崔檀令看着他拿在手里的宝石青织银丝牡丹团花袄和淡黄滚边白底印花如意纹长裙,慢吞吞摇了摇头。
陆峮将衣裳叠好放回箱笼里,又寻了新的一套出来。
“这个呢?”
崔檀令瞅了瞅,沉默了,随手扯过搭在一旁的翻毛披风披在身上,挤开审美堪忧的黑脸郎君,自个儿选好了衣裳。
“你怎么还不出去?”农家屋里哪里会摆放屏风,小小一间屋子里没有遮挡的地方,崔檀令捧着衣裳直起腰来,对着还站在一旁的陆峮颇有些奇怪,自然而然地抬头问他。
陆峮看着她含着不解的漂亮大眼睛,明白过来,她这不是生气,是真想赶他出去她好换衣裳。
“咱们是夫妻,在帐子里伺候你那么多次了,换个衣裳有什么好避让的?”陆峮这么说着,还想接过她手里边儿的衣裳,“这衣裳这么繁琐,你一定穿不来。来,我给你穿……”
崔檀令绷着一张冷冰冰的玉霜小脸踹了他一脚:“我自己来。”
她是懒了些,可不至于笨到连衣裳都穿不好了。
见娇小姐态度坚决,陆峮只得遗憾地歇了心思,将洗漱用的东西给她准备好了之后,这才老老实实地去屋外给她守着门。
他生得魁梧英俊,挺直了身子站在门口的样子像极了一尊煞神,黄老狗他二儿子黄狗炮和他媳妇儿原本窥伺的心一碰着他淡淡中隐含威严的目光时顿时哑了火。
黄老狗一共五个孩子,大闺女和三儿子都成家在外,就二儿子和儿媳、四闺女和最小的五儿子留在家里。
黄大娘在生第五个孩子的时候大出血,人没了。黄老狗虽然也没正儿八经地再接一个回家来,却与住在村头的徐寡妇不清不楚,陆峮从前还撞见过几回,愈发讨厌起隔壁这个爱偷懒耍滑,心思还不怎么正的老大爷。
真是辜负了黄大娘这么好的一个人。
黄狗炮两口子不知道陆峮沉着脸在想什么,两口子你捅捅我我戳戳你,最后还是鼓起勇气上前搭讪:“哎哟,青天大贵人,俺们好久没见着您了!近日过得可还好吗?”
这父子俩叫人怎得一个叫的比一个夸张?
陆峮点了点头,没打算同他们多说。
黄老狗正好通知了里正与村长他们陆峮回来的事儿,一回到家就看见自己糟心的二儿和儿媳妇在对着陆峮拍马屁,不由得虎着脸上前扯过他们:“少往贵人面前凑!瞧瞧你俩那埋汰样儿,贵人不嫌弃你们,那是看在你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上!俺们都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咋能这么不懂规矩?”
黄狗炮媳妇儿面带喜色,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可不是嘛!
若是贵人能看在这情分的份上,给她家狗炮安排一个活儿该多好,她之前还听老公公说过,从前她婆母还在的时候,还经常照顾他哩!
这样的情分,总不能来歇一晚,什么好处都不给吧?
黄红英从灶房出来,就看见她阿耶阿兄他们围着陆峮,被威武不凡的陆大哥衬托,愈发显得她阿耶他们灰头土脸。
她手里端着一筐刚蒸好的白面大馒头,正想招呼大家来吃,却听得陆峮一直没挪步的屋门前传来一声响。
门打开了,走出了一个华容婀娜的大美人儿。
她似乎没有想到一出来便见着这么多人,远山一样的眉毛颦起,似愁非愁,瞧着人心生怜爱。
陆峮见着她,将她身上披着的那件白底绿萼梅披风又系紧了些。
昨夜他将树一备好的银丝碳和暖炉都搬进去了,外边儿定然要冷些,陆峮可不想娇小姐漂亮细腻的脸被冻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