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门,在雪地里晃悠了几圈,横竖睡不着,大手一挥,把林掌门召来:“我在望月派还放了几个徒弟吧,去,把他们都喊来,我闲得无聊,给他们上课。”
他需要乖乖学生来安抚一下他千疮百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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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临云宗山城已然喧嚷热闹,集市上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夜里食铺还没打烊,空气中氤氲着浓浓的人间烟火气。
花灯古巷,人流纷乱。
大雪纷纷而下,往前望是参差错落的纸伞,抬头是叮叮当当作响的各色花灯,暖黄的灯火一路绵延,一眼望不见尽头。
青年单手撑着一把素白纸伞,一只手隔鲜红薄纱牵着蔺绮的手,他不经意摸到蔺绮的脉搏,微微皱眉,偏头垂眼看过来,停了一会儿,又认真给她把了把脉,道:“你吃什么了。”
他想起刚刚屋子里的一堆丹药,猜测:“林守让你吃的?”
青年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漂亮,蔺绮垂睫看姐姐的手,轻轻戳了戳。
青年反叩住袖袖小猫的手,蔺绮睁着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望他,仙尊想训斥两句,又想起袖袖现在还生他的气,哑然半晌,不满道:“丹药都有丹毒,林守怎么乱给你喂药。”
他捏了个医道仙诀,往蔺绮经络中送了些鲜红灵气,把她经脉中凝滞的丹毒都消了才放心,他问:“刚刚病了?”
他不说不要紧。
仙尊一提起这个,蔺绮又不可控制地想起刚刚自己脸上滚烫的场面。
好不容易压下的心思又随风而起,心中好似有烈火灼烧,蔺绮觉得难受。
她并不能完全看清自己的想法,却尤觉得冒犯了姐姐。
蔺绮声音轻轻的:“没有。”
容涯安静看了她一会儿,嗯了一声,说那就好。
这里明明是集市,却被仙尊衬得犹如仙境一般。
上一次容涯带蔺绮上街上玩儿,披的是林家小公子的壳子,林家小公子也很好看,却不如仙尊万一,他的气质明明十分清静温和,却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蔺绮走在姐姐身边,只觉得他走过的地方,大家似乎都会自觉退几步给他让道,集市上人很多,却挤不到蔺绮这里,但仙尊好看,蔺绮也好看,集市上不少视线都聚集在他们身上。
蔺绮停在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前,站着不动,等着姐姐给她买。
容涯拿出一块灵石递给小贩,挑了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给蔺绮。
糖葫芦上糖衣鲜艳,冰莹剔透。
蔺绮接过舔了一口,觉得太甜了,有点发腻,咬了一口山楂,山楂也酸。
她不想吃,下意识想把糖葫芦往她的漂亮姐姐手里放,却忽然想起自己还在生姐姐的气。
手悬在半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蔺绮抿着唇,目光落在糖葫芦的小牙印上,一动不动。
青年站在一边,莞尔笑了一下。
他觉得自己再不做点什么,袖袖就自己把自己憋死了,他看着漂亮祖宗闷闷自闭的样子,心里一软,又觉得袖袖可爱得要命。
他伸手接过蔺绮手中的糖葫芦:“给我吧。”
“不好吃吗。”他语气清温。
蔺绮往前走,声音轻软:“姐姐挑的不好。”
集市上人声鼎沸,前面是各式食铺,烟火气氤氲,他走进烟火气,慢条斯理咬掉一颗糖葫芦,微微一哂,笑道:“挑的是不好。”
蔺绮心跳漏了一拍。
她回头,暖黄的花灯下,青年一身素白,眉眼带笑望过来,薄蓝瞳仁似冰似玉,有一种摄人心魂的神采,蔺绮拢在红袖里的手指微微颤了颤。
他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他的手清颧瘦白,很是好看,蔺绮又觉得,这一串糖葫芦也挺好看的,那么好看的话,或许也没有那么难吃。
她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等到青年跟上她的脚步,伸手要糖葫芦,容涯无奈:“不是不好吃吗。”
漂亮祖宗于是露出一副你不要管我的叛逆表情。
容涯把糖葫芦递给她。
蔺绮没接。
她站在仙尊眼前,和仙尊的距离极近。她俯身低头,咬下一颗糖葫芦叼在嘴里,少女乌发垂下,一小捋柔软黑发搭在青年指间,她咬下糖葫芦后立刻站直,轻盈地转了个身往前小步走了几步。
周围闹嚷嚷的,灯影错落。
容涯站在原地,望她的背影,红衣少女脚步轻巧,长发微甩,如山间无忧无虑的小鹿一般。
倒是很好哄。
蔺绮背对着容涯,走在集市上,甜腻的糖衣在唇齿间化开。
蔺绮眨了眨眼睛,意识到自己刚刚干了什么,又垂头丧气,懊恼起来,她在心里谴责自己,袖袖,鬼迷心窍鬼迷心窍,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少顷又觉得自己刚刚做的是很正常的事,没必要多想,蔺绮心中情绪天人交织,杂乱无章,索性甩了甩脑袋,什么都不想。
她站在一个小摊子前,等着姐姐跟上来。
蔺绮不知道姐姐为什么带她来这儿,但在集市上逛了逛,她的心情确实好了不少。
街上碎雪洒落,容涯倾伞给她挡雪,他的身体仍旧不好,时不时偏头咳嗽,身上病气不减,蔺绮想起秘境破碎时,甘灯给她的鹿角,打算找个时间去找工匠,用鹿角打个配饰给姐姐佩上。
蔺绮望着他清隽的眉眼,又想起林守说的一番话,一下子又蔫儿了。
噬骨锥心是怎么个噬骨锥心法,姐姐身体不好是因为这个吗,这样的疼痛是定期来一回,还是时时刻刻都疼,蔺绮想问问他,又知道姐姐肯定不会告诉自己,贸然问了还连累林守,话到嘴边又被她生生咽下去。
她的眉眼不自觉绞起。
容涯偏头看她,点了点她眉心。
他思忖了一会儿,轻声问:“方才不是好了,怎么又不开心,还生我的气?”
蔺绮:“嗯。”
容涯仙尊愣了下。
“好吧,”他轻声笑了一下,语气轻缓,目光落在雪地上,说:“那我再努力一点。”
蔺绮偏过头不看他,又想起蓝衣少年背着她,走在回琉璃台的路上,压压她身上盖着的披衣,小声跟她保证,说我会努力的。
蔺绮这时,才终于有了他们是同一个人的实感,姐姐历尽千帆变成如今的模样,身上却仍然保留着那个意气风发骄傲坦荡的少年的影子。
今夜大雪,无星无月,
蔺绮站在原地怔了一会儿,容涯喊了两声袖袖,才把蔺绮的魂叫回来。
集市上,蔺绮遇到蔺浮玉和江梅引。
江梅引皱着眉跟蔺浮玉抱怨,说卦圣是不是疯了,大半夜的召亲传弟子过去,不用睡觉吗。
蔺浮玉知道他的愤愤不平完全是容仪章被叫走,蔺浮玉觉得,就自己大半夜被他喊起来听他埋怨这件事而言,江梅引也挺晦气的,他一句话都懒得说。
蔺浮玉看见蔺绮。
他白天找蔺绮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在这儿遇见实属意外之喜。
“袖袖是你小字吗。”蔺浮玉问。
蔺绮点头。
“很好听,”蔺浮玉语气温和,笑着夸奖,他忽然发现蔺绮自从上了临云宗,就一直叫蔺绮,心中忍不住生出好奇,问,“你先前知道自己姓蔺?”
“卜卦卜出来的。”蔺绮说。
“蔺”这个姓是林守卜出来的,“绮”是姐姐起的,“袖袖”也是姐姐起的。
江梅引对卦术有些了解,感慨道:“能准确卜出姓氏,应当是位卜术高超的卦修前辈。”
蔺绮心道当然啦,就是你刚刚骂的那个呀。
蔺浮玉跟她交代了点第二试的内容后,便很有眼力见地离开了。
第二试是传统的擂台比武,第二试结束,仙门大比就结束了。
但根据历届仙门大比的规律,第二试后的排名和秘境大比后的排名其实不会有什么差别,只会有微妙调整。
蔺绮在秘境大比中独占鳌头,由于杀了合道主将,分数一骑绝尘,第二试哪怕每一场输了,也稳稳占着榜首。
不过蔺绮想的不是仙门大比,想的是自己的姓,蔺绮眼睛眨眨,忽而想到一种可能,问:“如果林守不卜那一卦,我是不是就不姓蔺了。”
容涯问:“那你姓什么。”
“跟姐姐姓林呀。”蔺绮说。
青年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指尖摩梭穿糖葫芦的竹签,暖黄灯光投在他纤细的鸦睫上,流着一种温和而柔软的光。
他嗓音清冷,眉眼温柔,道:“你就姓蔺。”
蔺绮觉得姐姐没听懂她的话,她又想解释自己的话。这时,容涯仙尊漫不经心开口:“临云宗山城沿袭千年,一直都是这样,不曾遭过什么大的变革。你现在看见的它是什么模样,千年前就是什么模样。”
参差楼阁之上,飞檐之下,花灯轻晃,灯影连绵成河,青年说:“我年少时若是不开心,就喜欢来山城闲逛。”
蔺绮抬眸看他,问:“所以姐姐带我来这儿?”
容涯笑说:“是。”
白衣青年牵着蔺绮的手,走在集市上,薄蓝瞳仁映着碎雪,他语气清温,笑道:“我从前喜欢从街头走到街尾,一路走下来,看见我守护的人平安喜乐,安居乐业,我就会很有成就感,觉得自己是圣人,可以拯救苍生,由此便会开心许多。”
年少时的宏愿终归只是一句笑谈,如今想想,觉得以前的自己多少有些虚荣幼稚。
他能拯救谁呢,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还连累袖袖难过。
大雪倾洒而下,在花灯的暖黄光芒中闪烁翻飞,容涯微抬头,望街上错落的楼阁。
雪落之时,离年关便很近,过不了多久,人间又是新的一年。
可惜,山中无甲子,他对人间的纪年没有什么概念。若是他知道,便明白自他背弃师恩,离开临云宗之日起,直到如今,人间已经走过了多少漫长岁月。
蔺绮摇摇头:“我和少年时的姐姐不一样,我不想拯救苍生。”
蔺绮对自己的定位很明确。
——她是一个坏人,在姐姐面前会装装好人。
容涯语气轻柔,笑着跟她说:“你若有此等宏愿,才真正让我担惊受怕。”
蔺绮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