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才不瘦呢,师父师兄们对我都极好,只是从师门到清河我一路都没有知觉,怕也吃不进什么饭食,想必那时给饿瘦了。”崔凝伸出手,点点如今已经初见修长的手,“原来我手上都胖出窝窝了。”
道观里没有锦衣玉食,一口肉一口点心都稀罕,可也远没有凌氏想的那般苦,至少她并不觉得苦。
她聊了很多小时候的事,将凌氏哄得眉开眼笑这才松了口气。
待到崔道郁回家,凌氏提及今日之事,忍不住同他感慨,“女儿到底还是亲我。”
崔道郁听她说起女儿小时候的事,心里酸的不行,“也就是我待在书院不能常在家。”
隔日早膳之后,老父亲带了一堆稀奇小玩意送到她屋里。
这位老父亲极为认真又酸不溜丢地道,“我都听你母亲说了,伱若是需要帮忙尽管同我说,我虽在官途上没什么建树,但终归是有一点门路,说不定就能帮上你呢?你祖父也并非什么都懂。”
“多谢父亲。”崔凝眼中微热,上前抱了抱他。
崔道郁虽不会在儿女面前端着威严架势,但也极少如此亲近,更何况女儿已经快及笄了,崔凝这一下子直接把他抱懵了。
崔凝放开他,“其实我还真有些事想问父亲。”
“啊……”崔道郁也就是酸一句,不料闺女还真问上了,越发懵了,“何事?”
崔凝问,“父亲原来在御史台,想必对百官都有了解?”
崔道郁点头。
崔凝精神一震,“那父亲同我讲讲符相吧!什么都行!”
崔道郁不知怎么一下子跳到符危身上,却也没有多问。
御史台有监察百官之责,平常除了弹劾之外,也会参与案件审理,这些都需要真凭实据,总不能只凭“听说”,因此御史台也有自己一套探查手段,且他们与监察司、大理寺的关注点也不太一样。
“这你算是问对人了!”崔道郁起身,“走走走,去我书房说。”
第428章 秘事集(1)
崔况正从外头回来,刚进中庭,见父女二人步履匆匆,心中疑惑便跟了过去。
到书房门口的时候,只见房门大敞,外头也没有小厮侍女,两人背对着大门正在找什么东西,崔道郁踩着一张小胡凳在扒拉书柜上面一口樟木箱子,崔凝站在下边垫脚探头看,像极了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雀儿。
因在家中,平时白日院中总有仆役往来,脚步声不断,崔凝便不曾警惕。
崔况就这么站在门侧探头朝里面瞧,只见那父女两个十分专注,竟丝毫没有察觉。
“每一个御史手里都有秘事集吗?”崔凝问。
“嗯……咳!”崔道郁张嘴被灰尘呛到,咳嗽了几声,“多少都存着些东西,不过一般废弃的都会毁掉。我这里没有什么机密,只是有些事令我心有感触,花心思写成文章,这才留了下来。”
崔况默不作声的站在门口朝里面瞧,忽然听见身后有一些细碎的声音,循声回头见凌氏领着两个捧着食盒的侍婢过来,立即在唇畔竖了一根手指。
凌氏一脸疑惑的在庭中驻足,顺着他的目光探头朝屋里头看,她站的远些,瞧不见身影,声音倒是听得十分清晰。
“阿耶,找到了吗?”
崔况和凌氏齐齐撇嘴,平常都恭恭敬敬叫父亲,这会子居然开始亲昵地唤阿耶了。
“找到一卷。”崔道郁将书卷递下来,而后一边继续翻找一边叮嘱,“此物虽非绝密,但亦万万不可示与旁人。”
终归是论人长短,传出去不好。
“放心吧!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崔凝迫不及待地展开细看,时不时发出惊叹,“呀!您还写过这些啊!”
崔道郁感慨道,“唉!起初那两年尽干这些不入流之事,一身清白尽毁,我都不敢叫你阿娘知晓。”
凌氏越听面色越黑。
“确是不能……”
感受到身后光线一暗,崔凝话音戛然而止。
父女两人齐齐回头。
凌氏冷着一张脸,冲崔凝伸手。
崔凝抬头看了看崔道郁,又看了看凌氏,正迟疑着,便听见身后“噗通”一声巨响。
崔凝惊得书卷掉到地上,连忙回身去扶从胡凳上摔下来的父亲,“阿耶你没事吧!”
凌氏和崔况也被吓了一大跳,顾不上别的,都围上来查看他的伤势。
“无事无事。”崔道郁扶着胯骨顺势坐到胡凳上。
崔凝见他一脸没事人的样子,连忙使劲冲他使眼色,提醒他赶快趁机装一装先躲过这眼前。
崔道郁见她焦急,反倒安慰起来,“好女儿莫慌,我好着呢。”
崔凝暗叹一声:我的傻父亲!
凌氏跟着松了口气,这才施施然坐到旁边的胡椅上,“既然没事,不如同咱们细说你清白之事?”
又扬声道,“来人,还不快去给你们郎君沏壶茶来。”
“是。”门口侍女应声。
崔道郁脸色一僵。
崔况俯身从地上捡起书卷,展开看了几眼,不由“啧”了一声,双手递给了凌氏。
凌氏接过来垂眸细看,脸色变幻不定。
屋内落针可闻,直到侍婢端茶上来,凌氏这才回过神来。
崔道郁仿佛听见有什么坍塌了。
他一向都是清风朗月、闲云野鹤的形象,今日为了讨女儿欢心算是豁出去了,可他并没有想把自己这一面展示给所有人看,尤其是妻子。
凌氏却不以为意,“我还道你在外头乱来,这点事儿伱慌什么?”
“这不是有辱斯文嘛。”崔道郁讪讪道。
崔况颇为感兴趣,“这些能借我看看吗?”
“你看作甚!”凌氏瞪了他一眼,旋即爱不释手翻了翻,“这些合该是我看!”
平日她们一众贵妇聚在一起也多是聊些家长里短,何况崔道郁文采一向出众,里面不仅记录探听来的消息,有时候还会忍不住点评几句,遣词用句辛辣风趣,一手字更是飘逸潇洒赏心悦目,这不比其他人讲的有意思?
崔凝从她手里取过书卷,“母亲还是先等等吧,我有正事,让我先看。”
凌氏酸道,“背地里偷偷唤他阿耶,到我这儿就成母亲了。”
崔凝连忙抱住她手臂撒娇,“阿娘阿娘阿娘。”
崔况忍不住打了個冷颤,搓了搓手臂上竖起的寒毛,一转眼又见父亲看着她们露出慈爱的笑,顿觉自己怕是融入不了这个家了。
“况儿……”崔道郁怕冷落儿子,准备关怀几句,却见他急忙起身。
崔况面无表情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罢,疾步离开,看那背影颇有些仓惶逃离的意思。
凌氏噗嗤笑出声,“臭小子也不知道像谁,待九娘大些,看他该怎么办!”
崔况一张嘴淬了毒似的,哪怕关心人都是别别扭扭,好似对温情过敏,偏他主动要定下的未婚妻是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小娘子,惯爱撒娇。
崔凝眼睛一转,“裴家好像会留在长安?迁都之后分隔两地怕是几年都不得见一面,后天就是小年夜,不如明日接裴九娘子来我们家玩?”
“也好。”凌氏觉得很有道理,立刻风风火火出门,“趁天色还早,我这就差人去问问。”
崔道郁长长吐出一口气,似懊恼又似轻松,“一世英明毁于一旦了!”
崔凝慢慢卷起书卷,意有所指道,“您何必担忧,母亲是最懂您的人。”
崔道郁在御史台蹉跎这么多年,人人都以为他没有上进心,却少有人知他的难处。
他出身大家族,是打小被父母兄长宠着长大幺子。他的父母都是头脑清明之人,即便两人闹到生不复见的地步,亦从未孩子面前吵过一句嘴,对儿子的教育也未曾落下,然而他们粉饰太过,以至于前面年岁大点的儿子养得心机深沉,后面这个年纪小的又过于单纯。
说崔道郁心性犹如林间清溪都不为过,他心思清浅纯粹,抱着匡扶正义之心入御史台的头一年,所有经历都用来重塑三观。
从那一天起,他才发现这个世界处处都是怪诞之事。
后面几年,他从小心翼翼试探迈出第一步,到边哭边捡自己碎掉的节操,早已经忘记自己当初做御史时发下的宏愿了。
他没有学会如何做御史,也不懂如何为官,但这些存留至今的“密事集”是他是挣扎着努力过的证明。
崔道郁摇头,“不提也罢!我至今未曾想通天下最清正的御史台为何会是这般…”
崔凝没有急着反驳他,反而说起了别的事,“阿耶可知,我幼时看丹书,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
第429章 秘事集(2)
崔道郁疑惑地看向她。
“热性的药物多生于寒地者药效最佳,譬如人参鹿茸,而寒性药物则生于热地药效最佳,譬如黄连。阿耶以为这是为何?”
崔道郁若有所思。
崔凝并未等他的答案,继续道,“我问师父这是何故,他说道理都在经里头,可我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答案。后来突然有一天我明白了。”
她声音不急不缓,“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极寒之地必生极阳之物,极阳之地必生极寒之物,正午日光最烈时阴影最深,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独存之时,亡不远矣。”
“要用光明照亮世间,就必定会看见至暗之处,若是不见、不知,又如何去解?见了、知了,却不懂如何去解,才会觉得这些糟污之事令人格外痛苦。”
崔道郁震惊的看着崔凝。
隔了半晌,直到崔凝面露疑惑,他才叹道,“怪不得父亲骂我眼拙。”
在崔凝心里,崔道郁一直都是学识广博的谦谦君子,没想到竟然也会被骂,不由奇道,“祖父为何骂你?”
崔道郁支支吾吾,“也没什么。你祖父,话不过三句就要开始怼人……”
还不是别家父亲那种骂,而是阴阳怪气的嘲讽,嘴毒的很。
崔道郁想到背后议论父亲是非不好,讪讪住口,只是越想越憋屈,忍不住愤愤道,“你阿弟就是像他!”
崔凝笑道,“小弟只是口是心非罢了。我从前在街上买了一个很像他的泥偶送给他,被他好一顿嫌弃,可我后来看见那泥偶摆在他屋里书架上,表面都快包浆了,可见是背地里偷偷把玩呢。”
过于早慧的孩子直接跳过了在父母怀中撒娇耍痴的时候,有时只是不知如何自处。
崔凝喜欢他屋里用书柜隔开的小书房,常常带着各种各样的玩具、零嘴过去霸占地方,他嘴上嘲讽,实则每次都与她一块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