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转身走去墙边,掀帘子招呼后厨:“老公——下碗拉面,多加个溏心蛋。”
有个偏粗犷的男声回道:“好咧!”
原也入座后,店里不时有食客光顾,络绎不绝,多是喝啤酒啃卤味的。
他独自坐在桌边,不时按亮手机。
假如春早会发来报平安的消息呢,假如她妈妈会回心转意呢。
奇迹之所以被称作奇迹,是因为它发生的概率极低。
接近于零。
大碗热气腾腾配料丰富的拉面被端停在原也面前,女人在他对面坐下,自我介绍:“你应该已经不记得我了吧。我是你妈妈的发小,叫我秦阿姨就好。”
原也嗯一声:“秦阿姨。”
他斟酌着开口:“我妈有……”
女人说:“先吃面。”
原也说:“我赶时间。”
女人看看墙上的挂历,惊觉:“今天周日啊,你是不是还要上晚自习?”
原也点点头。他又撒了谎。其实在下午四点多,他就跟老班以头疼不适为由请了病假。
他决定在最短时间内处理妥当,用一个晚自修的时间搬离如今的住所。
如此,还能避免跟春早撞面,徒增彼此伤痛。
然后搬去哪里,犹未可知。
那种急切像酷暑仍热浪,火燎燎的,扑面而来。
秦阿姨不再寒暄拖延,回到吧台后,从下方上锁的窄柜里取出一个深棕色的牛皮纸信封,交到原也面前。
信封不算单薄,但内陈的似乎不是书信,鼓鼓囊囊,轻微沉甸,抵着他指腹。外壳上只字未写,只用细麻绳四面捆扎,系成易解的蝴蝶结。
“里面放了什么?”原也掀眼问。
秦阿姨抱住纤细的胳膊:“你自己看。”
原也抽掉系带,手指撑开封口。他双眼微微一紧,封袋深处,是一把银色的钥匙和银行卡,还有一张折叠的字条。
向敏慎是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
路上他有诸多猜测,但完全没想到是这么干脆现实的东西。
秦阿姨娓娓出声:“不用拿出来了,我直接跟你说吧。里面是你妈留给你的房子和存款,房子不大,就六十几坪,以前她心情不好都会一个人跑到那边消化,纸条上是房子地址和卡密。以前不给你是因为你年纪小,也怕被你爸知道,不安好心,据为己有。”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你妈也说,最好别来。等你成年了再拿给你,”秦阿姨手搭住唇,面色复杂,似有些感怀,也有些心疼:“结果还是来了。”
原也沉默地听着,说不出话。
他几次提气,克制着反复涌涨上来的酸楚。
“其他我就不说了。我不为她开脱什么,这是她的选择。她是自私,是个不尽责的老妈,但她也确切地深爱着你。”
“哦,对了,她还一定让我告诉你,银行存款是她那时候带你读的一部科幻小说里面的重要数字。她说过个十来年的肯定会多出利息,生怕你看不出她的别出心裁。她还说你特别喜欢那本书。”
作为守护秘宝的至交好友,她也困惑了许多年,但她不问金额,只好奇作品:
“所以,是什么书?”
原也没有回答。
也完全不需要思考,那些被琥珀般的质地包裹着的,美好又伤感的回忆在这一刻溶解了,流淌着,纷沓至来,答案就在其中:
道格拉斯·亚当斯的《银河系漫游指南》。
而那个数字是:42。
代表“生命、宇宙以及任何事情的终极答案”。
—
离开酒馆,原也没有提前去确认那间房子是否适合入住,因为秦阿姨告诉他,她会定期去那边请家政保洁,检查水电。都是向敏慎交代再三的,以防儿子有不时之需。
如果他现在走投无路,他能够即刻入住。
八点出头,原也回到出租屋,开始整理行李。
本在房内刷抖音的春初珍闻声而出,原也与她对上视线,仍客气地唤了声“阿姨”,而女人只是淡漠地睇他一眼,又视若空气地转身回房,继续看短视频。
房子里异常寂静,只有不断切换的bgm,流俗又耳熟。
原也收拾得很快,拎着拉杆箱从几乎清空的卧室出来时,他看向春早关拢的房门,女生应当是去学校上自习了,也不知道下午有没有补个觉,能关心她的途经至此变得微茫又寥寥。
他的呼吸变轻,像是生了重病,像是心脏被猝不及防地挖空一块,像是才刚品尝到糖果就被强行戒断的小男孩。无法忍受,但必须忍受。他盯着那扇门,第无数次劝告自己别再想,别再想了,别钻牛角尖,别进死胡同,停止那些不甘和自厌。去直面抉择,总能一天他能破门而入,去迎接他的公主。即使此刻心如刀绞。
他又往春初珍房间方向侧视一眼,犹豫要不要与她当面道别。
最后,他提着行李箱,走到那扇门前,没有去推那道半掩的门板,只是说:“阿姨,我先走了。”
“钥匙我放在桌上了。”
“谢谢你这一年的照顾。”
门内似无人在,应答他的只有浮夸大笑的背景音。
原也转身离开,快到门口时,身后忽有人叫住他:“你等会。”
春初珍走了出来,右手端着春早那个昨夜被公之于众的铁盒:“帮我带下去扔了。”
原也面露不忍,他尽可能平稳地说:“不先问问春早意见么?这是她的东西。”
春初珍语气轻忽不屑:“那随便,要么你拿走,要么我扔掉。”
原也一顿,接了过去。
春初珍再不吱声,掉头回房,再说一个字都嫌多的样子。
原也打车来到妈妈留下的房子,小区的位置并不算好,在市郊偏僻处,距学校颇远,离家更是,但楼栋偏后,围栏外有大片葱郁的林野,夜色里足见叶影浮动,还有徐徐林涛声。
原也打开灯。
这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旧屋主驻留过的痕迹几乎不见,但只属于她的某些巧思和浪漫的点缀留了下来。比如黏土捏制的星球冰箱贴,下边压着一些餐品的食谱和作法,字迹都有些模糊了。
原也拉着行李箱走回卧室,打开灯。
他第一眼留意床头柜上长方体的黑色礼盒。
他将拉杆箱留在门口,只身走过去,将那个盒子拿起来,打开抽出。
里面竟是一辆未曾拆封过的正红色的玩具汽车模型,合金材质,密封保存,还没被光阴锈蚀和氧化,崭新如初。
驾驶座的方向盘上,系着一张袖珍精致的小卡,对折着。
原也一使力,将它从金丝细线里扯下来,揭开来看:
“小也,
我们终将驶向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
如果暂时有风暴,就在这间温暖的小屋里睡一觉。
天会晴,海会平,然后持续加速。”
后面画着一张笔触不那么明确的简笔笑脸。
看久了竟像在哭,又或者是,又笑又哭。
原也不知将这段话阅读了多少遍,最后撩高眼皮,漠然地注视着这个空寂的房间,这堵白茫茫的墙面。少年视野逐渐迟缓和模糊,他关掉灯,再无法承受地从床边栽坐到地板上。
仿佛回到八年前的那个夏夜,瘦小的男孩冲出家门,只为追赶一架永不可能追上的飞机。路上他光顾看天,狠摔一跤,膝盖血肉模糊,再想爬站起身,却因刺痛不得已跪坐回去。最后只能绝望地蜷坐在坎坷不平的路面,用手狠狠按紧双眼。
黑夜变得像一条湍急的河流,而他正在被河流冲走。
第46章 第四十六个树洞
◎等风起◎
同一天晚自习课间, 春早没有在校园里见到原也。
她尽可能缓慢地路过,在走廊, 在窗口, 寻找那个熟悉明亮的身影,但杳无踪迹。
清早那句“学校见”的慰藉,在夜晚回归现实, 变成难以兑现的空想,挂在面前的胡萝卜。
她走到卫生间, 将水龙头开到最大, 掬起水一个劲冲脸, 不动声色地带走眼周的灼烫。
童越察觉到她的异样和鲜见的核桃眼,放学第一时间跑来她身边:“你怎么了啊,早。”
春早摇头:“没事。”
童越猜:“是不是原也那小子惹你生气了?”
春早咬字重了些:“怎么可能!他没有做任何不好的事情。”
男生的名字就像个泪腺开关,她鼻头瞬间被青果堵死,挤冒着酸意。
快跟童越分头前,她确认自己做不到独自承受,轻声问朋友:“你能再陪我走一会儿吗?”
童越重重点头。
行至近无人烟的暗处, 春早再克制不住,抽出裤兜里的纸巾, 猛揉眼角:“原也要搬走了。我妈知道我们的事了。”
“啊?”童越耷下眉尾,不可置信:“怎么会这样?”
春早压着湿红的鼻头, 说得断断续续:“我好难受啊,越越。可我不知道还能跟谁说,手机也被没收了, 我只能跟你讲……”
“没关系, 你就跟我说, 尽管说, 说什么都行,”童越也面露悲色,梗咽着抱住她,拍她后背:“情况没那么糟,你还有我。”
“越越……”
“早早……”
听见耳畔哭喘愈发严重,春早怔然一秒,架住童越肩膀,将她抵远几分。
结果面前的女生跟悲催当事人似的,哭得比自己还凶还痛,五官皱成一团,涕泪横流。
春早吸鼻子,欲言又止:“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