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澜对基普加各夫妇的野化项目非常了解,也认可这种循序渐进的规划,因此在适应好环境之后就迅速采取了行动,着手去帮助其他小象。
事实证明,这些小象也的确需要帮助。
搭建在野外的圈舍,陌生的投喂者,不熟悉的作息时间,东拼西凑的“家族成员”,口味奇特的食物……这些环境因素的改变让小象们步履维艰,而远处传来的象歌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过去它们从未听过如此密集的交流声,无法理解,无法回应,又无法躲避,简直就是声音世界的加强版恐怖谷效应。
下车第一天,营地里就发生了冲突事件。
两头小公象被无处不在的象歌吓得亡魂大冒,又因为看到了对方在圈舍里的“诡异行为”,由恐惧诱发的愤怒之情总算有了一个恰当的出口,当即隔着围栏打了起来,把木桩都撞断了好几根。
一周之后,它们开始跟其他同类一起进食。
安澜现在想想还能回忆起当时的画面是多么“美丽”,不过那两头小公象没能“战斗”多久——饥肠辘辘的莱娅一看到奶瓶就跑了过去,安澜习惯性地跟上去给自家小孩开道,并字面意义上地从两头正在纠缠的公象中间撞开了一条通道。
虽然是用年龄作弊得来的武力值,但也确确实实是武力值,从那以后,“同期生”们再和她接触时都带着点小动物本能般的瑟缩,脾气也都随之收敛,至少不会再在圈舍里横冲直撞。
莱娅的安全得到了保障,安澜因此有了更多时间去和其他小象进行交流,并从它们身上发现了一个共同的“弱点”——肢体接触。
人类在情绪激动时可以通过肢体接触得到安慰,大象其实也可以,这种接触可以是并排站着,可以是抚摸,可以是搭鼻子,可以是轻轻的踢踩,也可以是把象牙不带攻击性地放进对方的嘴里。
以上所有种类安澜都在卡拉象群里见过:阿梅利亚总是会用抚摸稳定幼崽的情绪,阿伦西亚更多地会用前肢踢踩,母亲阿达尼亚则很少做这种事,偶尔一次想去安抚侄女尼亚特,结果因为过于毛手毛脚,险些把象牙直接捅进人家的嘴里。
同期五头小象在自己出生的家族里时一定都受尽了宠爱,但在被捕捉、被转卖之后,它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顶多有个偶尔能见面的邻居——并不是每户人家都买得起也真的会买两头小象。
当安澜第一次对它们做出野象中相当常见的“社交动作”时,似乎是被唤醒了什么回忆,这些小象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卡顿”;当她在关系拉近后第一次对它们做安抚动作时,就连脾气最坏的小公象塔姆都沉默地接受了她的靠近。
于是这种安抚就变成了常态,特别是在合笼后。
安澜得到了与撸猫撸狗同样的乐趣,小象们得到了情绪得到抚慰的乐趣,工作人员们得到了近距离观赏非洲象幼崽贴贴的乐趣,基普加各夫妇得到了见证新家族漫漫建立的乐趣,唯一受到伤害的大概只有常驻瓦哈里的兽医——
因为临时动物园环境不佳,还因为接连经历了两次转运,六头小象身上多多少少都有点毛病,以前他只需要走进圈笼,再走出圈笼,现在却还多了一道程序,用工作人员的话来说,就像“拆开两根断电时正好肩并肩躺着的冰糕”。
可失恃小象毕竟是失恃小象,即使有了年纪不怎么像长辈的“临时长辈”的安抚,孤独感消退了不少,情绪也稳定了不少,总归还有爆发的时候。
再怎么适应人类世界的生活方式,再怎么习惯了栅栏、铁网、奶瓶和保育员的存在,那段鲜血淋漓的记忆也只是被掩埋了,并不是被遗忘了,它还刻在它们的脑海深处,时不时就会被触发,被拉扯,产生难以忍受的剧痛,导致应激反应。
对人类和小象来说,这种应激都是最危险的。
下车第三周,有雇员带来了一把短弓,来的时候脸色还特别难看,手里不断比划着,大概是在和同事说营地到附近小镇的路上不安全,竟然有盗猎者的武器被丢弃在路边的高草丛里。
当时没有发生任何问题,合并圈笼里的六头小象都在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安澜在检查莱娅的脚掌,塔姆和另外一头小公象阿拉法特在玩拔河,小母象阿丽耶和阿蒂拉则是站在水槽边上喝水。
从任何一个角度分析,安澜和工作人员都没可能想到玩拔河玩得正高兴的塔姆会把他拿着短弓的画面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还一路记到了半天后轮到他过来喂食的时候,然后才骤然发难。
两岁大的公象沉得像头小牛,全力往前一冲,直接就把举着奶瓶的工作人员撞得朝栅栏倒去,差点就把他结结实实地顶在了栅栏上,还好当时圈舍里还站着其他五个工作人员,一看情况不妙,他们立刻采取行动,一边隔开小象,一边退向笼门,这才避免了某些悲剧的发生。
这件事要是发生在某些富豪家中,大约结局是饲养员被换掉,但是这件事发生在瓦哈里营地,在塔姆发狂后,工作人员并没有把它隔开,而是先轮流靠近栅栏,再更换自己的穿着,最后调取监控,多次比对,得出了原来是短弓害人的结论。
塔姆的家人很可能是被毒箭射杀的,在射杀现场很可能也抛下了一把短弓,所以它才会把这个武器和伤害、和仇恨联系在一起。
基普加各夫妇再次行动起来,给老朋友们发去了更多邮件,但可惜的是,这一次确实有某个南非营地提供了对得上的dna样本,却也随信附上了“这个家族已经不在”的通知。收到邮件后,整个瓦哈里营地都沉浸在了悲伤当中,安澜也有些唏嘘,还有些感同身受的心惊。
不过很快,这点低落就被一件好事抹去了。
四天后的一个清晨,安澜于大象频道里捕捉到了一个异常的“波频”。
在不断淌过脚掌的无形暗河里,那只是一个小小的起伏,一道微不可查的震动,但正如人类总能认出楼道里爱人归家时的脚步声一样,她立刻就认出了这个熟悉的声音。
是诺亚。
诺亚来了!
第420章
从走出铁笼开始,诺亚就在忍受“噪音”。
风一直在诉说,脚下的地面也一直在震动,远处和近处的非洲象都在用自己的频率发声,星星点点的光汇聚成信息的海洋,而来自人类世界的他和母亲则是海中的孤岛,是无法被点亮的部分。
象歌……是神秘的。
因为一出生就在人工环境里,母亲又从未见过草原,诺亚对象歌的全部了解都来自于安澜;因为重逢的时间太短,见面的次数太少,他的年龄又太小,这种了解其实和系统的学习毫不沾边。
这天在频道里呼唤伴侣的诺亚只是想碰碰运气。
母亲海莉不知道儿子的意图,但又觉得以前仿佛也听到过同样的呼唤声,于是便自顾自站在食槽边吃草,连多看一眼的闲心都欠奉。倒是住在隔壁圈舍的几头大象忽然出现在树林边缘,张望了好一会儿——对它们来说,诺亚发出的无意义的声音一定很像尚未开始学说话的孩子的怪叫。
虽然不抱有什么期待,命运还是垂怜了他。
呼唤声抛出去不久,远方就传来了熟悉的音符。
和他自己发出的牙牙学语声不同,安澜的呼唤声非常低沉,非常稳定,也非常有辨识度。那起伏的嗡鸣就像是心跳一样,不断地舒张,不断地收缩,流淌过十数公里,带来另一个人的体温,于是他顺从心意,再次呼唤了对方。
这天以后,大象电台就从负担变成了享受。
每一头非洲象在电台里的发言都带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印记,为了避免被同类认为是两个“怪胎”,从而遭到排挤,安澜和诺亚并没有用嗡鸣出密码的方式进行交流,而是老老实实地进行着影像的传输——准确地来说,是单方面的传输。
安澜总会把自己碰到的好事、坏事一股脑地往电台里塞,风和大地带来的震动声从早到晚都不会停歇,如果长时间没有得到回应,她就会停止讲述,转而用那像心跳一样的呼唤声加以催促。
大象的歌就是共鸣的歌,对这种场景化的语言,诺亚没有经历过,只好连蒙带猜,学习进度极为缓慢,但他至少能准确理解对方的心情。
大多数时候,电台那头传来的是愉悦,这种愉悦相当粗浅,程度基本上等同于做金刚鹦鹉时吃到了几颗美味的坚果,做灰狼时天降大雨坑里冲出了埋下去太久连自己都已经忘掉的猎物残骸;少部分时候,电台那头传来的是对其他小象的同情和怜悯;极少的时候,电台那头传来的是愤怒。
然后某天,诺亚从电台中听到了狂喜。
那不受控制的情绪只奔涌了短短数分钟,但他仍然第一时间意识到了正在发生的事——瓦哈里营地找到了安澜的原生家族,而且这个家族一定还活跃在外面的什么地方,没有默默消亡。
事实也的确就像他推测的那样。
基普加各夫妇在老朋友的帮助下找到了几个最有可能和小象存在关系的象群,紧接着又联系保护区官方和研究组,希望得到这些象群直系成员的dna样本,或者也可以向他们提供样本。
这一套对比流程在西非被广泛应用,成功帮助布基纳法索好几头“孤儿小象”找到了血脉相连的家族,并最终回归野外,在进入程序后,瓦哈里营地非常幸运地也收到了一封对比成功的报告。
和小象达达有血缘关系的象群是生活在卡万戈赞比西的卡拉家族,这个家族曾在两年前遭受过严重打击,因为损失太大,而且还是在有武装保护时遭到的损失,当时还冲上了地区热门。
截到这里,都是好消息。
紧接着,传信方就用长达十五页的内部资料向基普加各夫妇证明了什么叫做“生活中没有一帆风顺”,也正是这一堆资料把整个瓦哈里营地的工作人员,还有听到消息的安澜,都给难住了。
首先,卡拉家族的成员结构在那次袭击后经历了一次变动,那个落在后方照看雄性亚成年的卫星群直接分离了出去,剩下的幸存者们则散成了两个小象群,一个由老族长卡拉带领,另一个由卡拉的二女儿阿伦西亚带领,彼此之间接触频繁。
其次,卡拉家族的活动区域经历了一次变动,它们改变了过去走了数十年的迁徙路线,也改变了雨季和旱季的逗留地点,总体趋势是在往奥卡万戈三角洲深处行走,上一次被目击的地区距离瓦哈里营地有两千五百多公里远。
如果说以上两个变动还只是给“小象回家”增加了点难度的话,那么第三个改变,即整个象群对工作人员、游客和村民态度的改变,可以说是一下子就锁死了马上把小象送回去的大门——
根据保护区的说法,由卡拉带领的小象群在见到人类,尤其是专门被派过去的武装保卫力量时,倾向于不顾一切地回避;而由阿伦西亚带领的小象群在见到人类时,倾向于立刻发动攻击。
变故发生初期,工作人员急于为它们提供医疗支持,暂时腾不出手去处理大象的心理问题,在长达数周的治疗周期结束后,他们发现整个象群的活动中心北移了二十公里,并且还在随着每一次工作人员的造访而持续移动。
在象群分成两半之后,追踪工作变得越发困难。
作为一头巨型母象,阿伦西亚有着弯刀一样的象牙,在它带领家族成员发动袭击时,就算是经验最丰富的工作人员都得扭头逃跑,根本没法像从前那样靠近象群,观察情况。
工作人员都是这样,陌生的游客和摄影师们就陷入了一个更糟糕的境地,在两个小象群共同往湿地深处移动时,就连土著居民的独木船也没有逃过,屡屡被大象沿河甚至涉水追击。最严重的一次,保护区里有两辆越野车被掀翻,三名志愿者因此受伤,其中一个差点在踩踏中丢掉性命。
基普加各夫妇在读完报告后都沉默了。
保护区的观点很明白,在这种状态下带着小象接近象群是不负责任的:象群的反应无从预测,志愿者的人身安全没有保障;小象的安全没有保障——不是每头被救助过的小象都能得到象群的接纳;就连卡拉本身的安全都没有保障——如果仇恨再次升级,袭击事件再次发生,下次见到这些长牙象说不定是在合法狩猎的目标册里。
“伤口还太新鲜了。”晚些时候,露皮塔说,“往好处想,我们至少确定了有两头小象是从野外被带到中东富豪的后花园里的。沿着这条线往下,肯定还有更多东西等着我们去深挖。”
威尔疲倦地点了点头。
“我们会按照原计划训练她们,如果不是更快的话。”露皮塔继续说道,“将来如果有机会……至少她们都已经做好了在野外生活的准备。”
威尔又点了点头。
于是,瓦哈里营地的训练时间变得紧凑了起来。
消息传来后第二周,安澜和其他五头小象被雇员们引进了软放归区,在这里,他们见到了一个有些古怪的“家族”,那是七头年龄稍微大一些的同类,最小的约莫三岁半,最大的约莫五岁。
看得出来,营地是想让两群小象建立初步联系。
安澜是新批次六头小象的“临时首领”,她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就决定了其他五头小象的态度,但因为在这些亚成年面前她没有什么体型优势,其他小象更是长着一副随时会被撞飞的样子,所以她分外谨慎,采取了保守观察的行动模式。
这一观察,就观察出问题来了。
对面七头小象之间的交流很少,或者说很初级,而且它们似乎没有什么地位上的分别,对食物也不争抢,甚至每次都站在一样的地方,简直好像是碰巧被运到了一个营地,碰巧生活在一个圈舍里,碰巧由一群工作人员喂养,是搭伙过日子的室友一样。
没过几天,她在软放归区另一侧的圈舍里又见到了五头更大一些的小象,结果发现那五头小象之间也没有地位上的分别,唯一的好消息是它们对年幼者至少还有点影响力,两个象群之间存在一点若有似无的模仿和听从的关系。
小的指望着大的,大的肯定还指望着一群更大的……像这样套娃下去,完全野化计划基本没有实现的可能。安澜在心里叹了口气,盘算着要怎么改变现状,不说被接纳吧,最起码也得有点存在感,让她没想到的是,最后打上助攻的竟然是自己圈舍里还没人家耳廓高的小家伙们。
那是一个很平静的午后,刚刚下过一场雨,她照例带着小象到软放归区边缘去做适应训练,因为那天排了一点辨认植物的课程,所以距离比平时稍微远了一些,莱娅走着走着觉得有点累,就往前方紧贴过来,用鼻子轻轻地牵住了她的尾巴。后头的小象们有样学样,也跟着贴了上来,一头跟着一头,仿佛跟在鸭妈妈身后的一串小鸭子。
或许是这个奇异的模式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力,隔壁七头小象迅速靠近了栅栏,有的在张望,有的在跟着行走,其中一头干脆把鼻子探过木杆,仿佛要用触碰的方式认知一下“陌生事物”。
安澜看了看对面,又看了看身后,当即有了一个主意。
第421章 【二合一补】
瓦哈里营地救助的大部分小象都曾有过正常的群居生活,享受过最高程度的关注和偏爱,也正是因为被捕捉时还处于幼生期,没有机会去学习该如何迁就、如何照顾、如何保护、如何负担起家族的命运,所以才会有如今“室友”般的相处。
对有心者来说,情况十分明朗。
领导者的角色长期空缺,愿意挺身而出的一个都没有,假如有谁想要扛起这个重担,只要年龄合适,性别合适,甚至都不用跟这群还等着别人来宠爱、来指引的大龄儿童做什么武力上的竞争。
安澜早早看清了这一点,但也正是因为看清了,才更觉得可惜:她的年龄实在缺了点说服力,跟全部十二头亚成年比也就比得过一头,空降当领导的机会近在眼前都只能看着它白白溜走。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现在想想,同期被解救的小象不是两头而是六头真是太好了,正是因为多了四只“小鸭子”,才让她有了迂回操作的空间——
既然我不能去就山,那就让山来就我。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后来都被基普加各夫妇写进了回忆录里,成为了非洲象相关节目中最常被提及的往事,也是纪录片最钟爱的素材之一。
露皮塔在书中是这样写的:
七月四日早上,我和威尔正在核对营地上个月的开销,雇员们则照例在打扫卫生、收拾毛毯、为小象们准备配方奶,忽然,保育员领班阿斯玛从门口奔了进来,说第三圈舍里发生了一些骚动。
第三圈舍是从中东救下来的六头小象居住的地方,是居住者平均年龄最小的地方,但也是目前瓦哈里营地三个大象圈舍里唯一一个有“头象”存在的地方。阿斯玛的话让我们大吃一惊,威尔和我立刻放下了手头的工作。
早上六点半,天边才刚刚出现一抹鱼肚白,大多数地方都还被笼罩在夜色里,鹿皮靴踩过草地,沾了一层薄薄的湿气。从远处眺望圈舍,小象们看起来只是一个个石头般沉默的黑影。
令我感到安慰的是,第三圈舍里的六头小象都还好端端地的站着,没有受伤或者失控的迹象,事实上,它们表现得异常平静。但是,骚动一定曾经发生过,因为新晋雇员迪伦正在圈舍外头冲我们大吼大叫,声称他在打扫卫生时遭到了袭击。
“这是不可能的。”
威尔说出了我们的第一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