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知道落脚点是索马里了,安澜多少也对此行的目的地也有所推测——可能走亚丁湾穿过被阿拉伯人称为“泪之门”的曼德海峡进入红海;当然也可能走阿拉伯海、阿曼湾,穿过霍尔木兹海峡,最终进入“金光闪闪”的波斯湾。
无数野生动物就是通过这两条世界航道从非洲被运往中东,从此沦为大小富豪的玩物,运气好的活到寿终正寝,或者被送往合适的保护机构,运气差一点的就只能自求多福。
非洲象的预期寿命很长,安澜也一贯有着足够的耐心去等待转机,此时此刻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和莱娅被交易给同一个买主,可以就近看护——尽管眼下她暂时只能做个精神稳定器,但精神稳定也相当重要。
被运送,无论以何种方式,都是一重考验。
出海仅仅一天,穿过风洞进入的海风已经严重影响了她的嗅觉,使她头晕脑胀,难以辨认甲板上正在发生什么;等到第二天,货厢里被各种野生动物排泄物和某些小猫崽子的呕吐物淹没,她又不得不开始怀念海风的气味。
唯一的“好事”是来喂食的船员并不敷衍。
盗猎团伙的触角可能遍及整个非洲,在运输过程中随时都可以想到办法填补空缺,但现在他们已经把“货物”交付到了运输方手中,万一在这个阶段发生意外,谁都没法承担损失,因此这些接手者虽然被熏得脸色难看,态度却比马默雷纳更加谨慎,或者也可以说是战战兢兢。
当一只猎豹幼崽因为环境突变和恐惧病倒的时候,当天进来检查“货物”状态的船员看起来简直都要晕过去了——不是因为同情这个小不点的遭遇,而是因为四万美金正在面前打水漂。
那天下午整个货厢的动物都被折腾得没法睡觉,船员们就在距离不到三米远的地方,抽香烟的抽香烟,抓头发的抓头发,甚至没人敢去移动这只幼崽,一直等到随船兽医过来,用纸箱和厚衣服把它裹着抱走,他们才骂骂咧咧地关上厢门。
这只猫崽子终究还是比塑料瓶里的鸟儿坚强。
当轮船最终停靠在目的港口时,它活蹦乱跳地被送回来,和难兄难弟、难姐难妹们一起感受了一次被起重机直接吊下货轮的失重感,吓得毛发炸开,耳朵消失,整个脑袋就像这样成了一个毛茸茸的、挂着泪痕、不知所措的圆球。
动物们最终被运到了一个巨大的仓库,在这里,它们被仔细地检查并清理了一番,然后换上了最终要运往买家处的格式箱笼。
被水管冲洗绝对不是什么让人愉悦的体验,而安澜的遭遇还要更糟糕一些,仓库员工只是隔着铁栏支起水枪,冲得她连躲藏的地方都没有,在整个过程中,甚至没人敢打开笼门。
这真是让人觉得有点好笑——
两岁与否,她都被认为是这里最危险的动物。
隔着半个仓库,其他工作人员正在像分拣快递一样分拣从世界各地运来的“货物”,再远一点的门那里停着十几辆旧车,边上还有些颜色鲜亮的超跑,对面的建筑底下站着几个铅笔盒大小的人,一边说话一边挥手,好像在谈着什么生意。
仓库中间有一个工作区,工作台上摆放着不少电脑,屏幕上显示的网站十分简洁,甚至可以说是古早,看起来比诈骗页面还不如,凭借这些网站,工作人员完成了签收、检查、包装、收款、寄出等一些列工作,珍稀动物在这里流水线般别贩售,如同置身于最普通的花鸟市场。
抵达日下午,安澜甚至看到了一头白虎。
这种个体很显然不是从野外捕捉途径猎取,而是和某些私人动物园交易获得,就在那时,她明白了自己正在注视着的是一个无比庞大的走私网络,盗猎团伙、私人养殖户、拉线中介、海运公司、兽医、网站运营方……乃至被买通的官方人士,都趴伏在这张网络上吸血。
而维持这张大网的主要动力就是金钱。
富豪们受到教义和世俗眼光的影响,无法通过其他地区某些富人的娱乐方式寻找刺激,便把目光聚集在了野生动物身上,在这里,购买一只猎豹简单便捷如同购买一只手提包。
安澜几乎是平静地等待着买家的到来。
过来提货的男人开着一辆鹅黄色的超跑,两只手上一共戴了八枚戒指,穿着一件白色长袍,他下来看了看小象,然后扭头问了工作人员几句话,后者双手打开,张到极限,而她甚至不需要听懂这种语言就可以明白他究竟在比划什么——
它们的象牙可以长到这么长。
戴着指环的男人立刻高兴了起来。
大象和狮子、老虎一样,是危险的动物,就算再想养这样的宠物炫耀,他们也明白该从小开始养,而不是中途去接受一头已经不能被养熟的成年野兽。私人动物园没有壮观华美的长牙象,而有长牙象的保护中心又拒绝出售处于哺乳期的小象,好在只要钱够,总有人能从野外捉到。
工作人员疯狂摆手,朝着安澜和莱娅比划,好像在保证她们都还很年幼,还可以接受驯养,而安澜一度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对方想起她们同属一个家族,站在饲养者的角度看,如果不分开,就很难会亲近“主人”,而是会依赖彼此。
好在……买家根本没想那么多。
他只是在象笼边检查了几分钟,就走向了所有中东人的最爱。关着猎豹幼崽的大木箱里仅剩下了最后一只,当工作人员像拎猫一样把它拎起来时,安澜发现它恰巧是那只生过病的个体。
半小时后,两头小象和一只小猫被运上了货车,一个带着点不知前路的忧愁,一个带着点看破红尘的麻木,一个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活泼。
货车开进了一个以白色为主体的社区,这里道路宽阔,路两侧都是三层的独栋房屋,互相之间隔着较远的距离,从一些房屋的围栏望入,还能看到翠绿色的人工移植草皮,以及成排的豪车。
有人在街边溜着一头亚成年雄狮行走。
狮子穿戴着特别订制的牵引绳套,胸前还写着一行烫金色的花体字,看到卡车经过,它好奇地支起耳朵,咆哮一声——然后引起了好几个围墙背后大大小小的应和声。
牵着狮子的人和货车前方超跑里戴着指环的人都在大小,好像一头亚成年雄狮人立起来搭着笼子和两头幼年非洲象以及一只猎豹幼崽面面相觑是世界上最正常的事情一样。
这魔幻现实的一幕让安澜头晕目眩,但更让她头晕目眩的是自进入这个社区起就开始缓缓流过胸腔的嗡鸣声。
肯定不是来自于同一个家族,也大改不是来自于同一个地区,彼此难以释义的嗡鸣声在风中轻轻地波动,传达着最有限的问候和忧思。
这个社区里居住着其他大象!
第413章
安澜和莱娅被安置在了后院里。
买主准备了一个相对较大的养育场,场地中央立着一座看起来挺牢固的遮阳棚,边上搭有水槽和食槽。草坪边缘种植着少数树木,再往外走是三米高的围栏,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微弱的滋滋声。
电网。
老套,但是管用。
在成长为巨兽之前,安澜不会具备和电网作对的本事,莱娅则是没有那个意识——如果从小在这种环境里长大,因为好奇吃过几次苦头,就必然会树立起“越界等于疼痛”的禁区观念。
事实也就像预料的那样:盖布一掀,笼门一开,草皮还没踩蔫,莱娅就在原地慌张地转了个圈,撞向了挡在它和“自由”之间的唯一阻碍。
在场没有一个人动手阻拦,已经完成交易的送货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买主正在把猎豹幼崽连箱端出,围栏边上饲养员模样的男性则是双手抱臂、眼珠微转、脚尖轻轻点着地面。
无法,安澜只能快跑几步,牵住了自家小孩。
那个瞬间,买主和饲养员似乎都有些惊讶,但小象受控在他们看来应该算是件好事,大致相当于“有较强的自我管理能力”,或者说是“相互管理能力”,因此那份讶异只出现了短短的几秒钟。
少顷,更多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两个男孩一出门就跑向了装着猎豹的木箱,戴头巾的女人紧随其后。最后走出来的成年男性一手提着草料,一手拎着个颇为“富贵”的奶瓶,大约是劳作已久,背部和胸口都被汗液浸透。
安澜原本以为这个男人是负责干杂活的家伙,是饲养员的助手,但当他走到围栏边上时,一股极为浓烈的大猫气味随之而来,熏得她当即倒退两步,险些以为自己嗅到了领地标记。
就在这时,她意识到了以下几点——
首先,这个家里还养着一只大猫。
其次,买主可能给每种猛兽配了一个饲养员。
最后,猎豹不愧是“最容易被驯养的猛兽”,即使是需要场外援助的业余人士也敢把它们直接拎进屋子,不在后院预留任何位置。颜值高,数量稀少,杀伤力相对较低,简直是理想的炫富工具。
和这只猎豹幼崽一比,安澜就觉得幸福感高多了,至少她还有块草坪可以散步,不至于被养成用豪车代步的家猫:运动量的巨大缺口会造成体重的过分膨胀和体态的迅速扭曲,给四肢和心脏带来严重负担,最后祸及寿命。
……也不知道前头那只大猫现在怎么样了。
这个念头在安澜脑海中飞快地一闪,就被莱娅吃饱饭后格外嘹亮的嚎哭声给吞没了,为了安抚幼崽,她又是用象鼻爱抚,又是用前腿轻踢,直到它终于冷静下来,在遮阳棚里缩成一个小点。
新环境造成的心神不宁是持续性的。
当天傍晚,当饲养员第二次进来喂奶时,莱娅再度烦躁起来,拍打着耳朵往前暴冲,如果不是对方反应敏捷,支起手肘,放低重心,估计这一下就得被撞得翻到在地,说不定还要挨上几脚。
好事是:这次袭击让饲养员们重新估计了非洲象的武力值和稳定性,连续几天安澜都没见到买主,也不必去应付那两个残忍的小孩——倒不是说他们能像抛猎豹幼崽那样把小象抛着玩。
坏事吧也有一点:既然莱娅都那么“危险”,年纪更长、体型更大的安澜只会更危险,饲养员们立刻希望把她们两个隔开,至少也要在象舍里多设置一个隔栏,至少可以避免“腹背受敌”。
于是乎,第二天上午,一个饲养员留在象舍里给莱娅喂食、并跟它“交流感情”,另一个饲养员则小心翼翼地把安澜拉到了外面,关在了一个临时隔出来的缓冲区里,正正面对着另一座养育场。
就是在这一天,她见到了那只神秘的大猫。
两岁左右的母狮,长着一对漂亮的杏眼,耳廓完整,口鼻端正,尾巴球蓬松,体格异常健壮,简直可以同曾经写下过传奇的萨凡娜媲美。
这只大猫从两头小象下车开始就始终保持隐形,躲在木屋里不肯出来,现在可能是克服了最初的紧张情绪,也可能是好奇心压过了警惕心,在探头出来眨了眨眼睛之后,竟然慢条斯理地滑下滑梯,跃过水池,接近了围栏边缘。
它大概没有见过非洲象。
不……它肯定没有见过非洲象。
隔着三米左右的距离,母狮竖起耳朵,压低身体,摇晃尾巴,肌肉绷出漂亮的线条,半是好奇、半是恐惧地低吼着,仿佛生活在山里的村民第一次看到火车经过。
安澜看了看它,又看了看设置在内部并没有通电的铁网,再比了比双方目前的攻击性,忍不住进行了一番关于狮子攀爬能力的思考,好在铁网比较单薄,母狮只是稍微在上面搭了搭爪子。
这次碰面满足了双方的好奇心。
狮子对新室友丧失了兴趣,不再保持沉默寡言,而是开始了自己的独唱表演,每天清晨、午后和傍晚,整个后院里都回荡着它孤独的咆哮声,直到饲养员或屋子的主人出现,用涂抹着骨粉的新鲜肉块诱引它保持安静。
人类听不懂狮子的语言,大象和猎豹也不能,在这个社区当中,除了偶尔会给出回应的其他狮子,也只有安澜明白它在念叨着什么。
某天下午,她实在被念得有点心烦,于是用鼻子敲了敲中间的铁网,然后在底下踢了一脚,把滚到边缘的橡胶球踢得滚向了水池。
原本坐在滑梯底下高一声低一声的母狮猛地往后一跳,然后才探头嗅闻,来回转动耳朵,侧目打量铁网,蠢蠢欲动又心神不宁,好像猫咪看到昆虫,想要拨弄,又担心弄脏自己的脚。
过了一会儿,它故作不经意地推了推玩具球,看着它磕磕绊绊地滚过草皮,缓缓地在围栏边停下,轻轻地吼了一声——更像是张了张嘴巴。
于是安澜又把球给它踢了回去。
这一次,母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约莫是自己待着实在太过无趣,从这天开始,它不仅意识到了大象会是个不错的玩伴,还无师自通了用咆哮声呼唤大象的把戏。
如果说原本只是些无聊的碎碎念,那么现在,这种碎碎念就变成了目标明确的加强版紧箍咒,安澜在梦里都能听见一个幽幽的声音,高喊着“过来玩球”,“过来玩球”,“过来玩球”……
时不时地,母狮还会从自己的食盆里叼东西到围栏边上,血糊糊的一大团,让她充分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猫猫担心你饿死所以给你捉了老鼠”,简直是痛并快乐着。
可惜的是,游戏场里很快就出现了一些讨人厌的身影——被猎豹幼崽吸引住的买主好像忽然想起他还养过另一只大猫,而且还购入了两头小象,开始乐此不疲地出现在铁网附近看热闹。
起初安澜还以为他举着手机是在拍照留念,但没过多久就意识到他是在为社交平台积累素材,指不定还编造了一些无根无据的故事博取关注。
这种景象说实话让人有些意兴阑珊。
于是在和母狮保持玩伴关系的同时,安澜把目光更多地放在了无法碰面的邻居身上,捕捉那些回荡在风中的嗡鸣声,试图解读其中蕴藏的意义。
这个社区里大象之间的交流很有规律,不仅固定时间,还固定内容,大多只是表达问候、表达关心,非常偶尔才会牵扯到一些更加具体的内容,而且还都是不指望别人听懂的自言自语。
安澜在跟着卡拉学习时对象之歌的定义是场景重建,牢记着这个概念,她也终于发现了为什么这些大象很难进行有效的交流——它们部分出身于非洲原野,部分出资东南亚密林,还有一些来自马戏团或者私人动物园,即使有大象用嗡鸣声构建了一个场景,也无法得到其他同类的理解。
三周过去,只有一个夜晚,歌声实现了同调。
那个晚上率先唱起歌来的大象很显然是在描述一种被圈住的场景,这种嗡嗡声安澜曾经在莱娅被水草困住时听到过,亚洲象曾经在被陷阱袭击时听到过,来自马戏团的大象曾经在被训练时听到过,因此引起了范围分外广的共鸣。
和安澜交流最多的是三百米开外的一头母象,但她交流的越多,担忧的也就越多——这头母象描述的是和幼崽同游的场景,很显然,它怀有身孕,而且即将分娩。
购买它的人知不知道这种情况呢?
应该是知道的。
有没有人充分警示他饲养带崽母象的风险呢?
很难说。
安澜担心它和幼崽的安全,更担心购买者一家的安全,盖因这些富豪并不以宽容著称,一场流血事件改变的完全有可能是生活在这一带乃至这整个地区的某个物种的命运。
即使足不出户,她也已经看到过这个社区光鲜亮丽背后存在着的阴暗的角落——上周周末,有人在街上抓走了一只游荡的亚成年狮子,它没有佩戴项圈、套牌或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或许是走丢了,或许是被遗弃。
安澜有点好奇这只小狮子最后被带到了哪里,但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在这个时间,这个地区,这种动物保护强度下,迎接它的大概不是什么流着蜂蜜和奶酪的乐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