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有两名许国人打扮的宾客,戴着木枷,站在囚车里,嘴里不停喊冤。
不知道犯得是什么法?
这番可怕情景,令路过的马车匆匆逃离,越潜不慌不忙,加快速度离去。城中似乎出了什么大事,而且看来针对的是外国宾客。
南市照旧热闹,平头百姓们如往常一样过活,途径酒肆门口,越潜听见酒客在说什么许国人都是奸细与及国君下了逐客令。
结合适才在客馆看到的情景,越潜大致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许国也好,融国也罢,和他也无关。
从南市购得肉食、米粮和酒,外加数张羊皮,越潜赶着车离开城南,他准备出城。
没有公子灵差遣的话,他这个冬日不会经常进城,城中即便闹翻了天,住在城郊也不受影响。
向守城的士兵递上一份进出城门的公凭,士兵放行,越潜驾车驶离南城门,把身后的热闹与喧嚣置之脑后。
回到别第,越潜没有将车中的物品卸下,那些物品并非是为别第采购。
公子灵回宫前的指示,是让越潜待在别第时刻待命,越潜基本听从,他从城中返回别第后,便就老实待着。
从早上待至午后,无所事事,空荡荡的主院里,只有风声相伴。
都城的城门每到黄昏就会关闭,禁止出入,一般到了午后,公子灵对越潜的差遣还未传达到别第的话,基本上,这一天就不会有差遣了。
傍晚,越潜离开别第,驾车驶往南齐里,他今夜会宿在南齐里的家。
抵达南齐里的家门口时,天已经黑了,越潜披星戴月。此时,常父不仅吃过晚饭,而且为省油灯钱,正卧下准备睡觉。
听到熟悉的敲门声,常父才披衣起来开院门。
院门打开,越潜驾车进院,常父手中执着一盏油灯,举灯照明,说道:我还以为是谁呢?怎么突然回来?
公子灵回宫过冬,这段时日,我会经常回来。越潜从马车下来,掀开车帘子,便就往屋里搬东西。
常父过来帮忙,把马车里的物品搬进屋,常父抱着数张捆在一起的羊皮,诧异问道:怎么还买来羊皮,我不是有冬衣了?
入冬后,越潜就给常父带回一件御寒的皮袄,很暖和,此时就披在常父肩上。
越潜没回答,他将酒扛进厨房,把厨房里打量一番,食物很充足。常父将那捆羊皮搬进屋内,也往厨房走来,他问:吃过饭了吗?
没,有什么吃的?越潜掀开陶甑的盖子,见甑中有冷豆饭,可以充饥,他坐在灶前生火,打算将豆饭热一热。
即便在别第里天天吃着美食,他对食物仍旧不讲究,能填饱肚子就行。
常父执着厨刀,在木俎上切肉干,把肉干切成片,摆在陶盘里,一会也放水中蒸一下,给越潜做下酒菜。
没多久,一大碗豆饭,一坛美酒,一大盘蒸肉摆上木案,越潜坐在案前吃饭,小酌。
常父也坐在案旁,却是拿着针线,剪刀,将数张羊皮裁剪,缝制成一件宽大的羊皮袄。
屋中升着炉火,冬夜里寒冷,一老一少坐在炉边烤火,仿佛以前住在小草屋里,围坐在火塘边烤火那般。
在苑囿时,咱们穿的冬衣里头都是草絮,真是冷得人直打寒颤,那时常想着,能有件羊皮袄该多好。常父边缝边说,言语有些感伤。
越潜只是饮酒,没有搭话,静静听常父说话。
低头抚摸这件即将成形的羊皮衣,它又暖和又厚实,常父问:阿潜,你几时给他送过去?
这是给樊鱼的冬衣。
越潜说道:明日。
明日,囿北营的大船会到城南码头送鱼,越潜可以去码头等船,再将粮和冬衣交付樊鱼。
**
昭灵回宫后,先是去见父王,而后去见母亲,随后便返回自己的居所,再也没出去
他无精打采,歪靠在榻上,与侍女下六博棋。
太子昭禖找来时,侍女正要收走六博棋,而昭灵在打哈欠,昏昏欲睡。
怎么大白日躺在床上,是不是病了?想他冬日住在别第,郊外寒冷,莫不是着凉了。
太子登榻,伸手去捂昭灵额头,没觉得发烧。
拉走兄长的手,昭灵说:没病,昨夜睡得迟,此时犯困。
昭灵在泮宫可不只是读书,也要练习射术,也要学习剑术,还得学习御术,他经常健身,何况营养好体质佳,衣服保暖,没那么容易生病。
几时才睡下?太子挨着昭灵坐,捡起六博棋盘上散乱的博箸。
昭灵不敢说连续两夜都是夜半才入睡,兄长很可能问,为什么那么迟睡,在做什么。
把一条玉鱼放回棋盘里,昭灵摆好棋,含糊:没看更漏,不记得时辰
兄长,下棋?
不经意之间,转移话题。
太子正色道:几岁的人了,光顾玩。
兄弟俩年龄相差大,太子有时会将昭灵当孩子看待,实在太过宠他。
反正我也没到参政的年龄,除了玩还能干么。昭灵抓起一把博箸,往棋案上一掷,他算了算数目,在棋盘上行棋。
他收起散漫的模样,忽然抬头问:兄长,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闻景大夫一顿劝说,也没能让父王将命令收回。
太子坐在棋案的另一边,他同样博箸,行棋,说道:前几日,边军抓到一名贩牛的许国商人,说是许国细作。那商人受不住拷打,瞎招出一份十余人的名单,名单中有几个人,正是在融国当宾客的许国人。
边军时常为得到奖赏,胡乱抓人冒功。这件事本来就是屈打成招,只要将名单上的人员,和贩牛商人放在一起对质,就知道虚妄。昨日莫敖(官名)在朝上大做文章,添油加醋,父王听信他的挑拨,大为震怒,这才下令驱逐许国宾客。太子提起这件事,内心十分不满,但言语挺冷静。
昭灵蹙眉,即便他还不到参政的年纪,也知道不能这么对待别国前来投奔的谋士。
每个国家都在重金招揽人才,融国却反其道而行之,下达了逐客令。
拿起一支彩筹,在手中把玩,昭灵问:兄长门下也有许国的宾客,会不会牵连兄长?
我猜,这正是莫敖的意图。太子轻嗤。
听到兄长这么一说,昭灵手中使力,清脆的咔嚓一声,不慎折断彩筹。
把断筹从弟弟手中拿走,执住手掌,察看是否被断筹割伤,见他手掌没伤,太子悠悠道:自从我把莫敖那个目无王法的儿子痛笞一顿,他们父子就对我怀恨在心。这天是越来越冷,也差不多该让莫敖回家养老了。
太子继续道:眼下对所谓的许国奸细大肆抓捕,许国人因为害怕而连夜逃离融国。阿灵,这只是个开始,随后维国、岱国、舒国等国的宾客,也会因为惶恐而陆续离开融国。真是愚不可及。太子这句愚不可及,不知道是在说他父王,还是莫敖。
他既感到痛心,又等待事情发酵。
昭灵托着腮帮子,若有所思,他说道:过两天,我再去找父王,劝父王赶紧把命令收回去。反正父王就是发火,也不会把我怎样。
他知道父王肯定会恼羞成怒,并且不肯承认错误,即便挨骂,这事还得有人劝说。
太子没说什么,只是拍了下弟弟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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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城南码头, 囿北营的大船刚靠岸,越潜便从车厢里取出一袋粮,拾起座位上的一件羊皮衣, 他下车朝大船走去。
如以往那般贿赂随船的士兵,越潜将米粮和御寒的冬衣掷给樊鱼,樊鱼激动地抓住物品, 紧紧抱在怀里,眼中满是感激。
冬日里没有御寒的衣物, 入冬后樊鱼天天冷得瑟抖。
抚摸这件暖和的羊皮衣,樊鱼激动道:阿潜, 你怎么知道我们今天会过来?
不只知道日期,时间还拿捏得很准。
我算好日子。越潜的目光扫视船上的其他奴人,曾经他也是其中一员, 从未忘记。
他记得入冬后, 每过一旬,囿北营就会运鱼到城南码头。
樊鱼十分感慨:唉, 日子过得真快, 亏你还能记得我。
他不像常父那样,在苑囿里照顾并抚养越潜, 但越潜却时常给他送粮,冬日也不忘送衣。
越潜低语:苑囿里的生活,我从不曾忘记。
每每来到城南码头, 看见这艘从囿北营驶来的船,面对船上的越人奴隶,越潜心中总有一份说不出的滋味。
把羊皮衣套上,衣服又宽又长,夜里还能当被盖, 樊鱼欣喜道:我而今也挺好,有吃有穿。
码头上人来人往,有路人朝他们这边投来目光,身后的士兵面露不耐烦的表情,此时其他奴隶已经开始将装鱼的竹筐搬上码头。
樊鱼催促:阿潜,你去吧。
越潜道:多保重。
辞别樊鱼,转身而去,越潜不去在意身后那十数双渴求的眼睛,他时常救济樊鱼,船上的奴隶都知道。
这么多年过去,苑囿里的越人奴隶仍记得他是云越王之子,在这个身份上寄托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驾车离开城南码头,远远望见王宫巍峨的建筑,仿佛在提醒越潜这里是融国的都城,而他是个外来者。
云越国已经成过去,故乡的记忆也日渐模糊,望见融国王宫,联想到住在里头的公子灵。
驾!越潜策马,赶着车直奔南城门,他要出城。
越潜返回别第,进入主院,扫视空荡荡的院落,才意识到这里是如此寂寥。公子灵居室的房门紧闭,侍女也好,随从也好(除去尹护卫),都随公子灵离去。
冬日剩余的日子里,越潜几乎是自由的。
越侍!
尹护卫拿着两把短剑,在一旁叫唤。
我见越侍也有佩剑,应该会使剑,越侍肯和我切磋吗?
其余随从都跟着公子灵回城,就剩尹护卫一人,他想找人切磋,还真得只能找越潜。
越潜腰间佩的剑,是把装饰用的长剑,他道:把剑递来。
长剑不便格斗,何况这把剑还是便宜货。
一把短剑递到越潜手上,越潜握住剑柄,将剑刃拔出,他执着剑,随手在半空劈砍两下,虎虎生威。
天天看尹护卫闻鸡舞剑,耳闻目染,多少学了几招。
两面藤盾就挂在侧屋墙面,尹护卫取下一面,越潜取下另一面。
来吧。越潜以剑击盾,做对战准备。
尹护卫看他执剑持盾,像模像样,露出惊喜的表情。
寒冬里,郊野的生活确实无趣,宅中又没有主人要保护,又没有其他差遣,尹护卫不喜欢无所事事。
如果能找个人整日切磋武艺,那么日子不至于太难熬。
公子灵让越潜在别第里时时等候差遣,然而连续数日,都没有差遣下达。越潜一天的大部分时光都在别第里消磨,日子过得很悠闲。
傍晚,越潜离开别第,前往南齐里的家,他途径乡学,听见院墙内传出夫子讲课的声音。
今日乡学的院门大开,院中挤满人,看装束有士子,也有庶民,他们没有以身份区分,而是混杂在一起。
住在南齐里,越潜老早听闻有一位岱国来的夫子,时常在南齐里的乡学讲课,此人颇有些名气,门生众多。
越潜将车停在院门外,他下车,穿过人群,进入院中。院内的席位上坐满了人,座无虚席,夫子显然已经开讲许久,晚到的人只能站着听,院子里站着不少人。
越潜手执马策,站立在人群之中,他的衣物华美,身姿挺拔,器宇轩昂,周边的人还以为他是位贵族子弟,都不敢往他这儿挤。
院中人多,却很安静,人们都在倾听夫子的话。
夫子谈各国施政的弊优,谈连连战争给苍生带来无穷无尽的苦难,谈他的主张和理念。
越潜偶尔也读书,知道一些书上的道理,但这名岱国夫子的思想使他感到新奇。
譬如夫子认为百姓比国君重要,百姓是根本,根本稳固后,国家才能安宁。如果国君不能体恤百姓,那么王权会终结,国君也会被取替,这是必然要发生的事。
当然,夫子也不总是在谈政事,也谈人生,也谈贫富生死,内容十分丰富,涉及面广。夫子学识渊博,诲人不倦,知无不言。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黑了,院中点起火把,夫子的书案上多出一盏油灯。又过了一会儿,夫子的讲学结束,众多门生围上前来,向夫子请教学问。听课的人们陆续离开乡学,无不是饥肠辘辘,赶着回家吃饭,院门人头攒动。
越潜留在后头,不急着走,倾听夫子与学生的问答,忽然,他瞥见一个身影,正是岱国的公子姜祁。
姜祁坐在最前头,离夫子最近,他与夫子正在交谈,无意间抬起头来,凑巧也发现越潜。
院中的人渐渐少了,绝大部分已经离开,越潜跟随最后一批人穿过院门,走出乡学。
借来旁人的火把,越潜点燃一盏灯,将灯挂上车照明。刚挂好车灯,一回头,见姜祁从院门出来,越潜撞见对方,只得站到一旁,躬身行礼。
若是适才姜祁没在院中认出他来,越潜早已经驾车离去。
姜祁止步,打量这名公子灵的侍从,说道:你也来听秦夫子讲学,能听懂吗?
越潜不卑不亢,回道:能听懂一二。
这是谦虚之词,越潜虽然没有什么学问,但秦夫子讲得浅薄,他人又聪慧,全部都能听懂。
听闻灵公子回宫了,你人怎么在南齐里?将越潜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心中暗自惊诧这人真是仪表堂堂。
姜祁以往就对越潜感到好奇,今日在南齐里的乡学相遇,更觉得不可思议。
公子前些日子回宫,小的留守别第。今日听闻秦夫子是岱国名师,在南齐里讲学,慕名前来。越潜流利应答。
以往只觉得他寡言木讷,原来能说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