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青年询问她的神情带着温柔。
    看着看着,静楠忽然伸手去捏了把,让荀宴愣怔。
    面对他疑惑的眼神,小姑娘认真道:“刚刚忽然感觉,哥哥不是真的。”
    荀宴失笑,很快又沉默下去。
    静楠这样的感觉,他这几年有过许多次。
    梦中,血色与火光交织,和他分别许久的圆圆失去了明亮的双眸,无力地躺在地面,身下流淌的鲜血几乎染红了整片土地,气息奄奄。
    她发出破碎的声音,似乎很是不解,在问他为什么。
    转瞬间,那场景又转为他毫不犹豫砍下建平侯头颅时,头颅骨碌碌滚动,滚至脚下,却变成了荀家人的面容。
    他们张大嘴,维持着生前的震惊,仿佛也在问为什么。
    为什么?荀宴很清楚那个答案,是因为他,因他在他们身边,给他们带来的不幸。
    他不止一次地想,自己也许不应该听母亲的话,去京中寻找生父。
    他怎么会天真地认为,皇帝当真同寻常人家一样,亦会有普通的慈父之心?
    将寻常百姓与天家混淆的结果是,他险些失去了那些至亲至爱之人。
    为此,荀宴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慌张地坐上轮椅去往静楠的小屋,直至手探在她鼻间感受到呼吸,触碰到那温热的肌肤,他才敢确定,梦只是梦,与现实无关。
    “当然是真的。”很快从回忆中脱出,荀宴安抚静楠,握住她的手,“夜深,该回去歇息了。”
    “嗯。”
    推着轮椅,静楠与他慢慢行过这寂寂田野,二人皆再无话语,默然相伴。
    ***
    漆黑无光的夜,犹如狰狞巨兽,俯瞰着灯火通明的宫廷。
    天子寝宫四面门窗大开,依旧散不去那浓浓的药味,伴随着间断的咳嗽声,宫婢内侍来往的身影匆匆。
    圣上又犯病了,这次竟严重到咳血。
    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上,连呼吸都开始困难。
    久病不愈,眼见龙体越来越差,几乎要到油尽灯枯的局面,圣上……却依旧坚持着近四年前的决定,不肯另立储君。
    一位随时可能驾崩的天子,一位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的太子,人人都觉得,这天下怕是要完了。
    荀巧从傍晚守到现在,一直处于高度紧张中,毫无困意。
    如今见皇帝症状稍稍平稳,终于长长舒出了一口气,像是叹息。
    圆润的脸颊都消瘦了些,荀巧摸了把额头的汗,心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这等重要的事圣上都不告诉阿宴,反而瞒着他做出那么多违背阿宴心意之事,如今再来后悔,又有何用?
    感觉到他的目光,皇帝艰难、困乏地抬了抬眼皮,这一刻思绪翻涌。
    阿宴和圆圆一同坠崖,在独独搜寻不到他们二人时,他就已经意识到了儿子在躲避自己。
    痛心之感消退,随之而来的是止不住的怒火。
    第一年,皇帝冷冷地想,阿宴还是太过天真,如果逮回了二人,他不介意当着他的面处死那个小姑娘,再以荀家一家为质,让儿子明白有弱点的可怕。
    第二年,皇帝理智稍回,如果阿宴在那时出现,他觉得可以容忍儿子的小小心软,毕竟圆圆确实无辜,待他这个皇伯伯也很信赖,荀巧更是股肱之臣,因此牺牲未免可惜。
    第三年,皇帝已忍不住担忧他们二人,中了毒的阿宴和毫无自保之力的圆圆,能够在外安然无恙地生存吗?
    …………
    皇帝喉间发出枯涩的、类似朽木摩擦的声音,可惜殿中无一人能听懂。
    荀巧凑近了些,终于从几个破碎的词中领会到他的意思。
    寻回阿宴。他是这么说的。
    第82章 故事
    桃花节当夜, 宁静的清风镇下起春雨。
    雨声细密,滴滴答答传入耳畔,仿若催眠般, 令床榻上本是浅眠的荀宴不由陷入更深的梦中。
    梦境依旧, 永远是那些他内心深处最不愿见到的场景,区别只在于,他已渐渐能够分清那是梦还是现实。
    如今,他也不会再一梦醒来就必须去静楠房中确认她的呼吸。
    画面重复上演,又渐渐消失, 沉郁的黑暗退去, 荀宴终于从其中挣脱。
    睁开眼, 却对上了刚推开门准备入内的静楠。
    荀宴:“……”
    静楠:“……”
    见小姑娘无辜地眨了眨眼,一脸不自知的神情, 荀宴冷静发问:“怎么了?”
    屋内并不黑, 他能够看清静楠甚至只穿了身雪白的寝衣就跑来,显然是顺门熟路地想溜进他的被窝。
    “雷声好大。”静楠指了指窗外,由于荀宴未合窗, 一角已经被雨水打湿, 微弱的光线中甚至能瞥见密密的雨丝在随风飘洒。
    四年中,静楠确实有些害怕或无眠的夜, 她通常都会到荀宴屋内寻求安心。
    近一年来,这种时候已经很少了, 荀宴还当她已经慢慢意识到了自己长大了,如今看来, 显然不是。
    “害怕吗?”
    “嗯。”静楠诚实道, “睡不着。”
    荀宴明了, 当即披衣起身, 坐上轮椅,“回房去。”
    她已经是个半大少女,再过一年多就要及笄,总不能再像几年前那样同塌而眠。
    打开屋门的刹那,一阵狂风吹来,将那棵香樟树吹得剧烈摇晃。
    荀宴将静楠挡在里侧,遮住大半风雨,却见她突然站在原地,不动了。
    “哥哥。”静楠疑惑地轻声道,“树上,刚刚好像有个影子。”
    影子?荀宴立刻看去,只见树枝左摇右摆,其中一览无余,空空荡荡,并没有所谓的影子。
    他如今虽然不能轻易动用武力,但五感并未退化,方才……确实没有察觉到第三人的气息。
    不过,荀宴知道有时候静楠的感觉出乎意料得准确,就如同那只神奇的鸭子一般,对她的话从不会不以为然。
    视线仔细扫过整座房屋,但雨夜阻隔颇多,一些暗处无法看清。
    假使有人,应当也暂无恶意,不然他不可能没有感觉。
    心中有几个模糊的猜测,荀宴不想静楠紧张,便道:“可能是树影,先回屋。”
    静楠嗯一声,当即不再想,小跑而去。
    小姑娘的闺房,和荀宴那儿总有些区别,摆设、色彩到布局,处处都是静楠的喜好。
    荀宴屋内有一面摆满书的书架,这儿则换成满是小玩意的橱柜。
    以前荀宴未曾注意,以为都是静楠喜爱的、买回来的小物件,如今想来,很可能都是那群小伙伴所赠。
    有哥哥陪伴,静楠飞快解去披风躺进被褥中,长发散在枕侧,露出一张干净的脸蛋望向荀宴,眼神乖巧。
    荀宴一顿,转到榻前抬手,顺了顺那乌发,“慢慢睡,我在这不走。”
    “哥哥不困吗?”静楠往里挪了挪,很真诚地邀请,“这张床榻也很大的。”
    并不是大小的问题,荀宴沉默了瞬。
    这几年他只简单教过几句男女大防的道理,并未更具体地教过她进一步的东西,譬如为什么会如此,其中内因她可能一点也不了解。
    静楠成长的环境太单纯了,身边少有亲近的外人,也就让她觉得,和外人需要保持距离,但和哥哥再亲密也是可以的。
    沉思之下,荀宴用更精简的话解释了遍,大意是即便是哥哥也不行,只要长大了就要遵守一些规矩。
    静楠认真听罢,乖巧地表示懂了,但最后还是道了句,“那长大了,好麻烦呀。”
    荀宴失笑,眉眼间盛满柔意,“是有些麻烦。”
    如果可以,他也不希望那个小小的、稚嫩的圆圆长大,这样似乎就能够减少更多的烦恼。
    譬如,今夜桃花节让他突然意识到的某些事。
    荀宴忽然道:“我给圆圆讲个故事。”
    从小静楠就习惯听着他讲的睡前故事入睡,自然无有不可。
    只是以前荀宴大都照本朗读,今夜,他却讲起了静楠从未涉及过的类型。
    第一个,是穷苦书生与富家女之间的故事。内容寻常且俗套,富家女看中书生品性和才华,出资助他读书、赶考、结识贵人,二人约定待他考取功名便成婚,岂料书生一朝中榜便翻脸不认人,抛却过往,一心攀附高门世家。
    最终,故事以书生急功近利被贬谪、富家女半生悔恨为结局。
    第二个故事,则关于一对皆出身小官之家的青梅竹马。自幼相伴长大、互许终生,本来感情真挚,男子却在成婚前被一位美人所迷,即便逃婚也在所不惜。
    最后,他逃婚路上被市井恶霸打断一腿,落下终身残疾,至于女子的结局却是未曾提及。
    第三个故事,则讲了一位高官子弟与门当户对的女子成婚后,整日流连烟花之地,最后自己染病而亡,害得妻子也郁郁而终。
    越听,静楠双眼睁得越大,直至滚圆如猫儿,表达出自己惊讶不解的心情。
    “为什么呀……”起初,她还因主人翁之间的感情而为他们开心,只是尚未来得及生出对男女之情的憧憬,就被这三个结局给留下了阴影。
    她忍不住问:“他们为什么都这样?”
    竟然一个好结局都没有。
    “因为男子本性如此。”荀宴面不改色道,“或追逐钱财权力,或追逐美色,他们习惯了,不会真正地把男女之情放在心上。”
    静楠似懂非懂,想起了曾经看过的,皇伯伯拥有的那么多妃子。
    她如今已经能够了解“皇帝”这个位置的意义了,可能正是因为站得太高,所以就更不需要在意那些了吧。
    “那就没有一个好结局的吗?”
    “有。”荀宴淡道,“只是太少了,寥寥无几。”
    他想的是,通过这些让小姑娘充分认识到男子的可怕和男女之情的不可靠,世上根本就没有值得她付出真心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