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望沉默了很久,像是思考,又像是犹豫。
    最终狠了狠心,声音都带了紧张的颤栗,沉重的反问她:“不后悔么?跟我在一起,说起来你还是孤身一人的,我不是自由身,不能时常来陪你,连名分都给不了。”
    没想到他竟是没有拒绝,反而是带着一种确认的意思询问她的意愿!
    本是做好打持久战的柳卿卿突见天明春来,顿时喜难自抑,更是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笑容明媚如春花,眉目温柔的滴水:“我说过我不在乎这些的,这伞铺里我等着一日便是一日,你来与不来,对于我而言都没有多大差别。”
    她着实欢喜的厉害,一低眉时瞄见被她握住的那只修长有劲的手,苍白的皮肤上几个新旧口子刻在肉里,令她心中浮起一阵酸楚。
    轻柔的摸索着那只手,愈发低声柔柔道:“唯一不多的差别,就是你来了我会高兴些。若你闲暇,多来看看我便是。”
    太监的身子向来偏凉,而此刻冰凉的手心里却传来柔软的温度,仿佛能从表面一路红红火火的热到心口。
    依望清楚瞅见她眼中明晃晃的心疼,心头一动,没有即刻应答与她,反而是鬼使神差的冒出了一句:“盛夏闷热,为我画把扇面吧。”
    这还是第一次他向她提出要求,柳卿卿愣了一下,再稍稍一想就顿悟他的意思,那温婉素雅的脸蛋上露出灿烂至极的笑容来,语气柔的足以软化坚冰:“好,你想要在上面画什么?山水鸟兽,还是时节花令?”
    “就画初见时你撑的那把伞上的桃花罢。”他答道,伸手从头上拔下那只玉簪,捏着小心翼翼的插入她乌黑的云鬓里,便看着她娇艳的脸庞满意的笑了,“果然很衬你。”
    这样,就算是他们互相交换了定情信物。
    怎样也没想到这般轻易的就得到了他,柳卿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发上的簪子,入手的触感坚硬,心里却软的一塌糊涂,脸上盈满的笑意已经压抑不住的漫出。
    她望着对面低眉顺目的依望,两人默默无言了好一会儿,时光似乎都停滞在了这一刻。
    过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迟疑的询问道:“那上面的字章呢,刻什么?你可带了自己的刻章,还是就写依望二字吗?”
    没想到依望垂了眼好一阵儿没说话,柳卿卿差点以为是自己贸然说错了,刚要道歉,却听对面的人缓缓吐出了两个字:“公子。”
    “什么?”
    “公子,我姓公子。”依望抬眼看住她,那双漂亮的滚滚鹿眼在屋檐照下的阳光里潋滟生光,薄薄的唇瓣微分,“我姓公子,名依望,字望之。”
    柳卿卿怔楞好半响,不为其他,就为这个名字而心思晃荡。
    公子依依东望,这个名姓如此的特殊,便是贵家公子里也难以遇见一次,偏偏是这个为奴为婢的男子的名姓。
    分明不匹,但配着这个生得温目细眼的男子又如此的合适,给他那个卑贱不堪的太监身份也笼罩上一层淡淡的光芒,让人心动。
    这名字透着无以言说的期盼与欲语还休的美好,仿佛这一个名字里寄托着多少情思的幽长故事。
    而随后依望的轻声叙述便证明了这个猜想。
    “当年我娘才怀了我,便跟随父辈去花都数月看生意,我爹就在家中等待,日日守在东边的窗口期盼我娘早些回来,所以我娘给我取名公子依望。”
    他说着,反手握住了柳卿卿的双手,大大粗糙的掌心握着那双洁白柔软的手,十分显眼的刺目,他甚至不敢重握几分,唯恐会握碎了那纤细脆弱的手腕。
    是他以前都不敢奢望的东西,但现在就这样乖巧温顺的躺在他手中,简直像是做梦一般的不真实。
    为了这份不真实,他甚至甘愿用一切去换。
    于是依望在柳卿卿诧异的目光里,低下了头在她的手背上印下极尽虔诚的凉凉一吻:“柳姑娘,即便今后你变了心,不喜欢我这个残缺的身子,我也愿意如我爹一样的日日依依东望,等你回来。”
    他从未主动的与她接近过,如此亲昵的举动足令柳卿卿十分惊诧,而惊诧过后就是眉开眼笑,随后倾身在他额头落以一吻作为回馈。
    “不会了,这次,换我等你。”
    柳树院子里,青砖屋檐下,画伞如花丛里的两个人携手相笑,岁月静好,安谧如初。
    深夜,月弯如钩,凉凉银水泄了帝都的一户宅院的后庭满地,印着草丛里鲜艳的血色越显冰凉的透骨。
    “公依望,你做任务也敢魂不守舍,是活腻了么?”
    头顶突兀响起的一道低哑冷冷的声音把依望拉回神,周围人声鼎沸,尖叫声与求饶声充斥尽耳,他却能清楚顺着声音的源头抬头一瞧。
    正是这时,有人从天而降,手上的长剑鲜血滴答,倒印着长剑的主人如玉般的面庞,纤长浓密的羽睫也遮不住下面阴沉沉的黑珠眼瞳。
    话落,那人甩手一剑往他刺来,剑偏叁分,擦着他的耳际径直刺向身后,几乎是立刻一声痛呼响起,他再头也不回的反手刺去,一个家丁模样的壮汉拿着残破的刀斧,就死不瞑目的倒在了他的脚边。
    想起今晚还要去见心上人,不能沾染上污浊之物,依望连忙抬脚躲过了那家丁身下浸出的血泊,走到那人的面前,向他诚挚的致谢笑道:“多谢苏公相助。”
    “你最近总是心不在焉,可是出了什么事?”苏浅衣面无表情的盯着他,话说的倒是冷漠,但那里面的担心却有几分真诚,“公依望,我要提醒你,咱们身为东厂的人,命都是老祖宗的,由不得你自己糟蹋了。”
    自从那次他相助苏浅衣后,又在他特意的讨好接触下,两人的关系比之以前要好去许多,谈话之间颇有些兄弟之意。
    这人的性子冷归冷,但的的确确是个靠得住的人,依望便扬眉一笑,顺势应道:“多谢苏公关心,我记住了。”
    “谁关心你。”苏浅衣冷冷的横他一眼,“我是怕你残了死了,后面老祖宗有事使唤起来,我一个人要顶两个用累的要是,反而白白便宜了你。”
    还是个嘴硬又心软的性子,依望忍俊不禁,不无好笑的连连应下:“是是,苏公说的是,为了不教苏公累坏了,我今后一定当心些,断断不敢死了残了拖累你老!”
    苏浅衣一听皱了皱眉,不快的瞪他道:“你贯是油嘴滑舌,也不知怎地就取了个如此温雅的名姓,简直糟蹋!”
    他的名姓特殊,千百人之中也难以一见,许多人就觉得新鲜,往日不是唤他公子就是叫依望,显得十分亲昵又文雅,一度与以残忍狠厉闻名的东厂格格不入。
    因此打从见面那日起,苏浅衣就对他的名字嗤之以鼻,深感他与那个名字差之千里,便从不如旁人唤他的法子,只连名带姓的唤他公依望。
    依望也不在意那点小事,此刻被他呵斥亦不反驳,只是转着手里的剑,微微垂头发出低声的笑。
    他总是这样的作态,无论对方是狠是戾,是骂是折,他只要懒得应对便只是笑,等着对方的气下去了就无所事事的转身离开,好像半点灰尘不沾身,反而教别人拳拳打在风力,无力发泄。
    苏浅衣与他同僚多年,他这幅姿态见了不知多少次,说了他几句就转口不提。
    眼看周围的事件处理的差不多了,依望照旧把剑丢开了旁人就打算要离开此处,苏浅衣眼尖心明,一见就知他的心思,立刻唤住他。
    “你又要跑去哪里?上次老祖宗回来又没看见你,已经有些不满了,这次你再不回去老祖宗怕是要发脾气的!”
    正往外走的依望的脚步停顿两刻,他迟疑了好一阵,才是回首央求似得看向他:“我这会儿都迟了,实在抽不空回来,你帮我遮挡遮挡吧,最迟子时就归!”
    “你最近究竟是去……”
    苏浅衣的话未说完,依望便向他随意的摆了摆手,长腿一抬,身影就消失在了重重门栏后,丢下他一个人眉头紧皱站在尸体堆积的庭院里,随后无奈的丢下了长剑,转身吩咐着其余属下处理后事。
    那边,寻到一处偏僻地,依望驾轻就熟的换下身上沾血的衣物,处理妥当后就迅速奔向心的归宿。
    幽长幽长的巷道深处,那扇特意半敞开给深夜归来的归家人留着的门扉后,散出点点温暖的烛光,虽算不上明亮,却能在这漫漫深夜把人的一颗心都照暖了。
    依望熟稔的推门进入,再轻轻的关紧门阀,走过短廊抵达内院,一下找到了那屋里正撑腮静静坐在摆了一桌子菜的桌边的温雅女子。
    素白秀气的侧脸,半是低垂的眼睫,如云如墨的鬓发不多修饰,唯有一根双鱼翠扣玉簪在暖烛下流玉生光,美的心惊。
    依望故意把脚步踩得重了些,果然那桌边的女子瞬间察觉到,忙是撑身离桌向他走近,原本素婉从容的脸上此刻皆是满满的笑意与柔情:“你回来了。”
    走进屋子里的依望为着这一句早该听惯的话还是心口不住的发暖,觉得就是回去后被老祖宗一顿责骂都心甘情愿。
    他眯着眼笑着回了一声嗯,还未张口说话就见迎上前的柳卿卿自然而然的伸手牵住了他,再领着他回到桌边给他添饭递碗。
    其实他每次都吃过了,但来到这里时为了不辜负她的心意,亦是不舍得错过她的手艺,还是会装作没有吃过。